张家生 | 年下了,还要熬锅萝卜菜的日子

年下了,还要熬锅萝卜菜的日子
文|张家生

春节,乡下人叫过年,或年下。春节来了,我想起小时候,年下了还要熬一锅萝卜菜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粮食少。土地薄产量低。即是河边顶好的地,小麦亩产也才二百来斤,离河远土质差点的地,百十斤、几十斤。古镇周围的地虽好,但人多平均下来地就更少,当然分的粮食也少。麦子每人每年分个百十斤就相当不错了,一年三百六十天,这百十斤麦子真可以说是数着麦籽吃。细粮不多,粗粮分的也不多。你想想,生产队麦子收了,要为来年种好小麦做准备,本来地就不多,还要留下几十亩炕地。所说的炕地,就是犁了不种,叫地歇着,往前再种小麦,这样的地小麦会长得好。秋庄稼种的少,苞谷、红薯等人们分的也少。打下的苞谷,大点的人户,一挑就挑回去了,小点的人户一筐就㧟回去了。老祖先留下的规矩,要人们一天吃三顿饭,少一顿都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发慌。慌也不行。冬天农闲,多少人家,天不黑,就关了门闭了窗,早早睡觉了,不是人们瞌睡多,黑了不吃饭。大人还好控制,娃们就不管这些,饿得“哇哇”大哭,大人哄着娃们睡了,一睡着就不会再闹人了。吃两顿饭也不行,分的细粮粗粮两顿饭也系溜不下去,咋办?! 用菜来填补。那时候,人们在地上搜寻的菜可多了。荠荠菜、灰灰菜、毛女菜、面条菜、黄花苗、马苋菜、野韮菜、狗狗秧等。下雨的日子野坡的地里还长有地菊莲。地菊莲又叫地皮菜。地皮菜捡回来得细心洗,里边有柴屑和泥沙。洗的时候,先漂去里面的柴屑,菜里里的泥沙,十遍八遍都洗不净,想着洗净了做熟吃在嘴里还沙碜碜的。

夏天,地里的红薯秧子长得旺势。人们收工回家,做饭的女人们,不管队长怎样呵斥,总要掐几把红薯尖拿回去下锅。实际上队长呵斥也是做做样子,队长的女人也在队长的呵斥下掐了几把红薯尖。队长呵斥大家的时候,队长的女人翻着白眼,小声骂着:“老子不掐点菜,饿死你,叫你站着学驴叫!”女人们掐红薯尖情有可愿,有些大老爷们家的像驴偷嘴一样也顺手捞摸几把,你捞摸,他捞摸,红薯还长不长。这会队长真生气了,由呵斥变成了谩骂:“咋!咋!你也是个女人!”掐红薯尖的男人眼塌蒙着只管掐,知道队长只动嘴不动手,管你叫啥,别说是个女人,就是个猪狗也行。男人低着头只管掐。脸皮厚吃个夠。

“好哇,有个女人好哇!有个女人,就不用我动手掐了,黑了也有人给我暖脚了。”一个也正掐红薯尖的单身汉接住队长的话头,往下阐发开了。队长气得睖了睖了那人,忍着没再吭气。

晌午,回到家的女人,简单洗了下手,甩着手来不及擦,就开始和面擀面条了。和的面是黄豆面孱和了红薯面,拳头那么大一疙瘩。女人手巧,面叶擀得透亮,面条也切得极细,锅里的水“哗哗”翻着大花,女人拎起长长的面条下进锅里,几乎是不停,刚洗过半小竹筐红薯叶子也塞进锅里,锅里顿时稠了起来,勺子一搅,青青的绿绿的一锅,事先搅好的少许红薯面倒进锅里,冒着泡的锅里稠糊糊的,光见青不见面条,不知道是面条还是面糊涂。早已“辘辘”乱叫的肚子是不管它的,大人、小孩,大碗、小碗,不一会儿竟给一锅饭吃光了

刨红薯季节,是人们采集红薯叶柄的最好季节。这个时候的红薯快要刨了,队长对采集红薯叶柄的人们看管的也不太那么严了。放工后人们可以在红薯地里逗留个时间,人们都知道红薯是不能扒的。红薯叶子泛黄了,虫咬的豁豁牙牙的,沒有一片囫囵叶子。有些叶子卷着,卷着的叶子里有一层白色网膜,网膜里裹着一个大虫蛹。叶子不能吃,吃叶的柄。柄用手掐下流水怪嫩,手快的人,不一会儿就掐上半筐子。柄的根显老,择时剪了喂羊喂猪都可以,柄的下半部分,人们洗了晾得沒有水分,放上盐,腌制在坛里或罐里,坛罐口封严,十来天后就可以吃了。柄采集的多了,人们还要晒一部分。先把柄焯一下,杀杀那个青气,好的天气,三两天就晒干了。干熟的红薯柄,呈乌黑乌黑的颜色,一截一截短短的,细细的曲蜷着,拢在一起,蓬松松的。干熟的红薯柄是蒸红薯面菜包子的常用选菜。

每个生产队辟有菜园地,菜园地里都种有萝卜。萝卜缨子长得旺势,萝卜结得大,大的萝卜有五六斤,甚至还有七八斤十来斤的,人们说,跟小猪娃一样。起萝卜的时候,队里萝卜分,萝卜缨子也要分。分萝卜缨没有分萝卜那么认真。分萝卜要一秤一秤称,分萝卜缨子大约摸,人多的人户谷堆大些,人少的人户谷堆小些。谷堆大谷堆小人们也不大在乎,一把萝卜缨子,何必计较恁很。这时的家家户户门前拉的绳上、铁丝上搭的都是炸熟的萝卜缨。萝卜缨不好晒,往往叶子干了,梗子还是湿的。遇到雨天,人们需小心翼翼把沾在绳上铁丝上的萝卜缨子掰开,再小心翼翼放在筐里或箥簸里,有日头的天气再小心地拿出来,晒干为止。干熟的萝缨下面条包菜包子极好,若用猪油炒过味道更好。可惜那时人们吃不起猪油。

掐芝麻叶的时候,是天气正酷热的时候,也是人们最热闹的时候。生产队里种几块芝麻,哪块芝麻地的芝麻叶该掐了,人们心里都清清楚楚。事前人们都准备好了筐子箩头背笼,前一天晚上,给能带小孩的大一点儿的孩子交代:明早放忽灵点,大人上地掐芝麻,你在家照呼好胖胖。第二天天麻处处的,队长一喊,人们都㧟上筐子箩头背上背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齐涌向地里。嗨,还有来的更早的,他们像是钻到队长肚里的蛔虫,早摸透了队长的心思,队长没有喊,就早早地来到了地头,要不是队长心里有数,派了人看护,他们就钻到芝麻地里掐一阵子了。芝麻叶金贵,人们都稀罕。会计会根据芝麻地播种的垅数的多少,再依据队里的人数多少,平均分到每个人头。芝麻地块大的,每人分上两垅或三垅,地块小的,每人分上一垅。然后按住户顺序排号。张三一号,李四二号,马五三号……人们一字排开,开始掐分给自家地段的芝麻叶。人们都耐着性子,不用抢不用争,各家分的都有,谁也不会掐别人的芝麻叶。这时从高处看,偌大的一块芝麻地里,在高高的芝麻的摇晃中,闪露的都是人的脑袋。此时,芝麻地里到处都能听到掐芝麻叶发出的轻轻的脆脆的“嘣嘣”声音,这声音极似丝弦的弹奏,几十人,不,一百多人的弹奏,汇成了一首雄壮豪迈的劳动进行曲。每个人是这首曲子的弹奏者,也是也这首曲子的欣赏者。

队里有个叫“木墩”的小伙子,长得木,手倒灵巧,他掐芝麻叶,左右开弓,从上到下,“嘣嘣……”玩花一般,眨眼之间就是两满把。

有小孩提着小竹筐也来凑热闹,一叶一叶地掰,连芝麻叶柄也掰下来了,大人没有责怪他们,连说:好,好,有“鸡大腿”吃了。人们戏称掐下来的芝麻叶柄为“鸡大腿”。

王二嫂从地头掐过来,她的右边是她的儿子阳阳,阳阳的右边是她的男人王二愣。王二愣可不愣,只是皮厚,遇事马虎些。王二嫂两手麻利地掐着,眼也不时地顺着芝麻垅向前瞅着,瞅着瞅着不对劲了,有人在前面截着她的头,掐她家的芝麻叶。那人王二嫂知道,就是隔壁的张二狗。张二狗为人错薄,好占个小便宜。王二嫂对张二狗早有认识,心里有数,只是嘴上不说

她低头小声对二愣说:“他爹,你看咱们前头那人是谁?”二愣马马虎虎扫了一眼,毫不上心地说:“管他是谁。你掐我掐他掐,不都是掐。”

“屁话!”显然王二嫂对男人的回答不满意。

二嫂憋着一股气,想想不是味,交代儿子阳阳:“你到前面掐去。二狗要是掐住咱家里了,你手举举。”阳阳㧟着小竹筐到前边掐去了。不一会儿,见阳阳小手朝这边举了一下。

王二嫂叫王二愣也到前边去看看。“看啥看,掐了就掐了。”

二嫂狠狠瞪他一眼:“真愣!”王二愣低头笑笑,“嘣嘣!”还是掐他的芝麻叶。

二嫂自己去觉得不好看,低头一想,二嫂抬头笑着招呼前边的张二狗:“他二叔,你招呼着别叫阳阳掐住你家的芝麻叶了。

张二狗听出话里有话,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嘻笑着说:“你看看我,顺手掐了两把,要不我给你送过去。”二狗明知道二嫂不会要这两把芝麻叶,故意这样说。

二嫂说:“掐了就掐了,还送什么送。”说罢,小声自语:“老毛病。搁住这样的邻居真叫人不放心!

芝麻叶晒的好坏,全在揉的功夫上。炸熟的芝麻叶最少得揉上两遍。第一遍粗揉,第二遍细揉。揉芝麻叶的人得性好,负责任。冒着热气的芝麻叶倒在门前扫出干净的空场上,邻近麦场的人家,干脆晒在麦场上。多数人家会选在麦场上,麦场上宽敝,通风好,晾晒得快。炸出的芝麻先勻勻地摊开,不能有疙瘩,有疙瘩不好晒。晌午看护芝麻叶的是那些小孩,不是怕人偷,而是怕张二狗家的鸡来刨。人们说,谁养的畜牲随谁。张二狗家养的鸡跟张二狗一样尖精,眼错不见,就飞跑过来,刨上几爪子。晌午日头正毒,正做饭的女人,约摸芝麻叶晾晒到不湿也干的时候,会催正吸烟的男人过来看看。男人们过来看看,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细心。先用竹筢把散晒的芝麻叶搂拢在一起,然后像揉面团一样揉哇揉哇,直至均勻地把每条芝麻叶揉成线条状才罢,然后在身后勻匀摊开一片。第二遍与第一遍揉的时间是紧奏的。一般情况下,第一遍男人们大荒揉揉,男人们性急马虎,第二遍女人们来揉,女人们揉的细,平时绣花扎叶细活做惯了。再一个第二遍过过女人们的手,女人们才放心。平时洗菜做饭是女人们的事,芝麻叶有了疙瘩,揉不开洗不净,做出的饭碜牙,男人会埋怨女人的。也有男人揉第二遍的,女人忙过其它活后,会过来把关。女人拿着小竹筢,猫着腰,瞄着男人揉过摊开的芝麻,看哪点还有疙瘩,有疙瘩的,女人会先把小竹筢伸过去扒个脚窝,女人点着脚尖过去,弯腰捡在手里,一叶一叶劈开,手里揉揉,再小心地放回原处。芝麻叶一天晒的不是太干,需再晒一天。

那时人们存放芝麻叶的方式可能我们现在的年轻人想不到。盛哪放哪,人们有的是办法。过去我们本地的麦子产量低,麦秆却高,高的有一米左右。高的麦秆可以织蒿荐,也可以加工下存放芝麻叶。人们用大背笼作外模,髙麦秆一把,根部用绳扎紧,放进背笼里,麦秆顺着背笼口的边沿伸开,下边的麦秆紧贴着底部窩好,再用坑塘掐来的大荷叶铺上,这样就可以把晒好的芝麻叶放进去了。芝麻叶边往里边放,边围周遭的荷叶。装满后,沿背笼口边的麦秆还高出一部分,人们小心地把高出的麦秆窩向中间,全部窩好,用绳紧紧一扎,这样一包芝麻叶算包好了。芝麻叶多的人家,能装上四五包子,少的人家最起码也能装上两包。可能人们怕芝麻叶受潮,都喜欢挂在屋梁上。实际.芝麻叶干后是不会再受潮的。芝麻叶不怕受潮,那为什么要挂在屋梁上,炫耀吧。三间房子的,东边梁上挂两包,西边梁上挂两包,来串门的人抬眼就能看到,“啧啧,今年又掐得不少!”眼神里透出羡慕。据说来相亲的姑娘们,看罢粮食茓儿,也要看看这个人家有几包芝麻叶。

红薯柄吃着丝嚷,萝卜缨子懈饭,唯芝麻叶乱锅,吃着铺嚷,口感光光的面面的,面中有苦,苦得地道,苦得味长。谁家里有几包芝麻叶,心里就有了底气,似乎腰杆子挺得也直了。早晨锅里放上一疙瘩芝麻叶,饭就稠糊糊的;晌午不怕擀的面条少,芝麻叶放上,饭就像样了。“红辣子,芝麻叶豆面条,吐噜吐噜吃两碗”是那时人们向往的生活。

年下了,家家都要熬上一锅萝卜菜。萝卜有白萝卜红萝卜,熬出的萝卜菜有红萝卜块白萝卜块,红白分明,很是好看。白水熬萝卜,那叫白煮鸡没味道。熬萝卜菜最好与羊肉一块熬,味道才好。一般人家会买点羊油熬上。人们吃不起羊肉,羊油能吃出来,味道与羊肉一样好,人们吃到羊油熬的萝卜菜,会联想,羊肉不也就是这个味道嘛!年来了,我家照例也要熬锅萝卜菜。平时吃的萝卜都是我洗的,腊月二十七这天,母亲总叮嘱我,过年了,萝卜要洗净些。母亲的话我有点接受不了,往常我洗的萝卜都没马虎过。我忽然领悟到这是洗过年的萝卜,洗过年的萝卜当然与平时不一样。萝卜头萝卜尾先削净,洗时,先把萝卜放在河水里浸泡下,再提起竹筐用刷子大荒戳戳,然后一个一个翻转着看看,哪个窩里有泥,哪个皮上有黑点,我都会给它剜净,黑点的我用指甲给它扣去。这时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年的序幕已经拉开。想到母亲早上从集上拿回的羊骨架,羊骨架上沒剔净,零星地带有些小红块,这些小红块就是羊肉。羊骨架是人家杀羊丢弃的,母亲给我们拿回来熬萝卜菜。羊骨架也好哇!往年母亲也用过羊骨架给我们熬萝卜菜,那味道真美呀,香香的,膻膻的,我咂着嘴,涎水禁不住从嘴角提溜下来。我小手洗着萝卜,幻境中,羊骨架和红萝卜白萝卜的萝卜菜熬好了,那诱人的那个香,那个味道扑鼻而来。腊月二十八,女人们忙,男人们也放下架子帮着女人做下手,忙这忙那。家家从灶房门里窗格子里冒出热腾腾的热气,热气里散发着羊肉的香味。小院里,街道上,荡扬的空气里也氤氲着羊肉的香味。

二十八这一天是母亲最忙的一天,先蒸了一锅黑菜包,又熬了一锅萝卜菜。白面菜包也顺便蒸了点,母亲交待,白面菜包招待客人,吃只能吃黑菜包。晚上一人一碗萝卜菜,一个黑菜包。夜里做梦,还回味着那碗萝卜菜香喷喷的味道。母亲把那吃剩的萝卜菜用大盆子盛起来,放到桌上,锅盖盖上,锅盖上面再用干净的东西压住。有天晚上,听见有响动,母亲失急慌忙披衣起来,照灯去看,回来对我们说,幸亏去得及时,邻家猫子闻见腥气,拱翻拍子,猫爪子正往盆子里伸。除夕晚上吃顿豆面饺子,只有初一早上才能吃顿白面饺子。初一这顿饺子我们都吃的时候,母亲就忙活别的什么去了,我们吃得摸着肚子,打着饱嗝出去玩的时候,她似乎才忙完。一次我吃完饺子刚到街上,摸摸衣袋里早上捡的小鞭炮,没有火柴,转身到家,见母亲碗里盛的是萝卜菜,吃的是刚馏的黑菜包。

那锅萝卜菜吃的时间很长。过了初五年味正浓的时候,我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常,晌午不是咸糊涂,就是黄豆红薯面面条。母亲会调兑口味,一大锅饭,舀上一勺子萝卜菜,顿时一大锅饭味道大变。这盆萝卜菜一勺一勺地能维持到正月十几。实际上,几天后的萝卜菜都污涂了,隔着盆子就能闻到一股不好闻的异味。就是这样异味的萝卜菜,放在锅里,我总想到的是吃第一碗萝卜菜的那种味道。萝卜菜吃完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失落。

科学研究证明,吃菜有几大好处:预防便秘。那时人们到厕所里,“扑扑嚓嚓”一阵子,倒泥包一样,裤子一提,利亮得很。减肥。我是奔七的人了,人说我不胖不痩,不弯不扭,标直标直的。我想,与我那时吃的菜多有关系。长寿。我见过好几个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已过耄耋之年,身板硬朗,走路拐棍都不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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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家生,河南邓州人,市刘集镇教师,现已退休。闲暇涂鸦,自娱自乐。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张家生  |  好人李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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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生  |   忠实的门卫——壁虎

张家生  |  那第四座坟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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