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治先生:《孟子通周易學》論
余嘗謂《孟子》不言《易》,而七篇中多寓有《易》理。昔人謂善《易》者不言《易》,豈不信歟?然先儒從未有發明之者,余特論孟子《周易》學,俾學者以兩《經》對勘,實說心研慮之大端也。
《周易·繫辭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孟子·滕文公篇》:「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宋陳氏淳(字北溪,朱子門人)謂:「繼之者善。」乃造化繼續流行處,有至善之理,是先天之善。人得之以成性,是後天之善。乾隆時戴氏震斥之以爲空虛。案《中庸》「天命之謂性」,鄭君、朱子注皆就陰陽五行言。「一陰一陽之謂道」,卽周子《太極圖說》所謂:「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行之生,各一其性。……惟人得其秀而最靈也。」陳氏雖就造化原頭處言,而現在之生人生物,亦不外此,故未嘗淪於空虛也 。論性必以孝爲先,「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孟子》下文又引「舜何人也」「文王我師也」,舜與文王皆大孝人也。
《周易·說卦傳》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愚嘗謂《孟子·萬章篇》爲窮理之學,自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人倫之際,與夫出處、進退、辭受、取予之節,莫不推勘入微。故中間以孔子始終條理爲主,而推及於「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末章更以「貴戚之卿易君位」遙遙相應,可謂窮之至乎其極矣。《告子篇》爲盡性之學,末以「動心忍性」作主,所謂盡性也。《盡心篇》爲立命之學,首三章是也。其闡發《易》學可謂精純矣。
《周易·乾卦·文言傳》曰:「元者善之長也。」「利者義之和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利物足以和義。」《說卦傳》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孟子·梁惠王篇》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
不遺親不後君,乃人道之當然,利莫大焉。故朱注曰:「仁義未嘗不利。」後之人惟於仁義外求利,是以不奪不饜,而戰爭相殺之事接跡於天下,《易》所謂「迷復之凶」也。
《周易·乾卦·文言傳》曰:「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坤卦·文言傳》曰:「直其正也,方其義也。」
《孟子·公孫丑篇》曰:「其爲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爲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
至大至剛是乾德,然云以「直養」,則兼坤德矣。配義、集義,坤德也。然「一陰一陽之謂道」,亦兼乾德矣。「浩然之氣」,卽乾坤之正氣也,自强不息之功在於是矣。
《周易》「同人」「大有」二卦,《序卦傳》釋之曰:「與人同者,物必歸焉,故受之以大有。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謙。」
《孟子·公孫丑篇》曰:「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爲善。」
有大而能謙,卽「善與人同」也。「與人同者,物必歸焉」,「天下歸仁」也。舜之舍己從人,「取人爲善」「與人爲善」,皆由其謙尊而光也。故孔子贊舜曰:「舜好問而好察邇言。」孟子贊舜曰:「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古今來未有訑訑自是而能成德行者也。嗟乎!「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
《周易·繫辭傳》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凡人之身,莫不得乾坤之正理與乾坤之正氣。知屬於天者也,能行乎地者也 。「乾以易知」,卽《孟子》所謂「良知」也。「坤以簡能」,卽《孟子》所謂「良能」也。「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卽《孟子》所謂「達之天下」 也。《尙書》曰:「天工,人其代之。」《中庸》曰:「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惟人肖天地,故當代天行事,而彌天地之缺憾,此《孟子》性善之說所以有功於世道也。
《周易·繫辭傳》曰:「《易》无思也,无爲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舜居深山,異於野人幾希,卽《易》所謂「寂然不動」時也。「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莫禦」,卽《易》所謂「感而遂通」時也、「天下之至神」也。朱子注云:「聖人之心,至虛至明,渾然之中,萬理畢具。一有感觸,則其應甚速 ,而無所不通。」實卽引用《易》義。
《周易·乾卦·文言傳》曰:「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
《坤卦·文言傳》曰:「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大行不加」二句,卽「樂行憂違」也。「仁義禮智根於心,睟面盎背,施於四體」,卽「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也。此與上所引「其爲氣也」兩節相同。上節乾德,下節坤德也。
《周易·繫辭傳》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充實」二句,言坤德也。「大而化之」二句,言乾德也。「聖而不可知」,卽《易》所謂「未之或知」也,以其「窮神知化」,盛德不可名言。或以「窈冥不可測」解之 ,謬矣。
又《孟子·盡心篇》「王者之民章」曰:「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卽《易》所謂「天下之至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也 。《孟子》貫串《易》義如此。
至七篇中引《詩》引《書》,痛切時弊者尤多,如引「天作孽,猶可違」及「自求多福」「載胥及溺」「逝不以濯」,皆怵心劌目之辭,有國家者可不日三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