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 // 看电影


有人说中国人现在生活在看电影最方便的国家。这是因为盗版电影碟的流通很厉害。即使是那些成天在传媒上叫喊坚决打击盗版的人,不管是工商系统的还是电影出版发行系统的,如果到他家去搜查,肯定会找到大量盗版碟,从VCD到DVD。而正是因为这样,几乎每一个中国文化人都看过很多电影,从好莱坞商业片到欧洲的艺术电影,甚至一些很小的国家的电影,譬如冰岛、挪威、芬兰,属于前东欧的塞尔维亚、拉脱维亚,黑山共和国,以及中东的伊朗、伊拉克等国的电影都可以在其刚刚上市后不久就看到。很多时候,中国文化人的聚会变成了观看电影的心得交流会,信息提供会。一句话:现在的中国是看电影的天堂。就连我这样对看电影兴趣不大的人,都看过很多电影。

不过说到对电影的看法,我对一些被众多人推崇的艺术电影有些厌倦。我实在不喜欢被这些电影沉闷的节奏搞得心急火燎,以至于看电影的过程成为受熬煎的过程。在这一点上,我的趣味有点像维特根斯坦、艾略特喜欢侦探小说的趣味,我喜欢的是那些具有东方色彩的功夫片,而且主要是古装功夫片,但还不是李小龙的那种功夫片,而是由古龙这样的武侠小说家的书改编的,由徐克之流的电影人通过电脑处理拍摄的新功夫片,在这样的功夫片中,人可以在树梢上飞来飞去,或者一掌扇得大树拦腰两断,建筑变成一堆瓦砾。以及日本和韩国的一些被称为“暴力美学”的武打电影。我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没有什么意义的影片?原因很简单,看这样的影片轻松,再之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属于我个人的认识;我认为在飞来飞去的功夫片中仍然体现的是人类超越自身动物属性而战胜自然的梦想。飞翔,肯定永远是人类希望实现的事情。

这样的梦想在我看来具有绝对性质。因为它不哲学化,也不带有阶级观念和制度色彩,它就是人希望通过飞翔获得某种超越万物的能力的想象。而有了这种能力人类就能够在一些方面不再受到束缚,可以痛痛快快地生活在大地上。在这一点上东西方文化是通的,所以我们才在古代的典籍中看到嫦娥奔月,孙悟空翻筋斗云,阿波罗驾驭着马车在天空中飞奔,宙斯变化为天鹅,才会看到人超越自身能力局限变得无所不能。如今人在电影中实现了这一梦想。我心里虽然明知道它是电脑特技的产物,但仍然在观看时感到愉快。电影就应该给人带来这样的东西,而不是用沉重折磨人。

但是,电影发明一百年来,真正被人们推崇为伟大的艺术品的,恰恰是那些带给人内心沉重的影片,像费里尼、伯格曼、安东尼奥尼的影片,甚至是被称为喜剧之王的卓别林的那些被称为喜剧的影片,最终带给人内心的仍然是沉重。这说明了什么?是不是说明大多数创造电影的人仍然把通过影片向外界传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看作电影的主要功能。虽然我并不反对这样做,但作为电影艺术的门外汉,我实在不喜欢在看一场电影的过程中去体会那些沉重,尽管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不过,应该的是什么呢?当我看到塔科夫斯基用整整一部书来谈论他的影片,将自己的每一次创作都描绘为对人性内部的发掘,都是在述说人在世界上生存的荒诞感,我真的觉得这样做太累。为什么我非要去受这样的累?塔科夫斯基的电影的确精致,从构图的角度讲美丽惊人,像伟大的油画作品,不过我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一部,我总是没有耐心面对他近乎静止的画面,无法忍受其蜗牛爬行似的速度转换。难道这就是对“时光的雕刻”?而且我尤其无法认同他在影片中诠释自己父亲的诗,那些诗在我看来并没有他说的那么高妙,二十世纪的俄罗斯诗坛上他父亲最多只是二流诗人。要知道,我坐在影片前并非是为了把自己搞得比他的慢更慢。我的性格中存在着反对慢的一面。在我看来,一个人观看电影的九十分钟或一百二十分钟时间,不可能因为影片本身的忧伤改变业已成为自己生命信念的那些认识。

作为被观看的东西,电影肯定希望获得来自观众的赞美。这是对的。但赞美什么?我想不会是去赞美那些表现病态人性的影片,譬如法国的那些有明显精神错乱含义的影片。我越来越不喜欢法国影片了。对那些我看过的法国影片表现出来的欧洲精神变得百无聊奈的观念,我始终心怀抵触,觉得可怕。现代文明织就的物质之网尽管使人倍感压抑,但它造成的是人与欲望斗争,屈服与远离的关系。那些法国电影的创造者们,他们把一种没有意义的思想强制性的灌注在影片里,并以非常明确的暗示告诉我们,人类文化历史具有美好一面的信念已经成为稀有金属。我觉得在他们的影片中存在这样的潜意义:人类实际上是将窥视当作了自己生存的目的。看电影就是为了让窥视癖得到满足。这真是比影片中表现的病态还要病态。但如今这样的病态影片真的太多了,像《索格玛的一百二十天》、《蓝月亮》之类的影片,这些影片虽然其形式感让人惊叹,但一群吃屎的人,中年妇女的恋童癖,出现在画面上的出现的确让人看着不那么舒服。这是人类精神的歇斯底里,说明的是在今天的欧洲一些人心中基本价值观的混乱已找不到可以搁置的道德平台。暴露,成为创作影片的最大动力。或许已经不仅仅是暴露,这些年来欧美电影把题材一再地伸进吸血鬼、变形狂之类的领域,让我看到的是人类精神方面的自我迷失。

如果非要我不是站在娱乐的角度谈论电影,将之与人类的精神生活联系起来,我宁愿说:希望电影完成单纯的人类记忆的工作。就是说:电影应该做到对消失的时间的还原。如此一来,我欣赏那些带有纪录性质的影片,它们具有明确的故事性,能够让人在影片面前看到消失时间的再现。在我看过的电影中有哪些是做到了这一点的?举一个例子吧:《日瓦戈医生》、《布拉格之恋》、《地下》、《暴雨将至》、《偷渡》属于此类。在这类影片中人类历史的某一个时段以明确的故事呈现在我面前,带来的是我对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的感叹。这样的感叹是落到了实处的。当然,难道费里尼、伯格曼、安东尼奥尼们的影片不是也在寻找着对时间消失的记录?只是他们选择的太个人化的叙述方式让我很难接近。有些人赞美他们的方式但我不赞美。我宁愿以低一级的态度接受那些更简单的电影。而在中国,这么些年我仅仅看到了一两部这样的电影出现。虽然它们离真正的完美还很远但可以接受,譬如《青红》,一个简单的故事,非常明确的叙述。相反,对另一些可能包含了更多思想元素的影片,譬如《世界》,我并不欣赏。在这一点上我反对把纯粹属于符号化的电影元素带到普通观众面前。对于读简单的书都感到困难的人,他有什么能力去解读隐匿在画面后面的意义?

这样说并不是反对艺术影片。创作什么样的电影是别人的权利。我承认我是趣味狭隘的人。可是早些年似乎不是这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国外影片还很少出现在中国时,一次法国电影节的观影活动让我如痴如醉,我第一次看到雷乃的《天命》心中激动的难以抑制,见到人就想与之交流。几十年过去我仍能记得这部影片中超现实主义的场景;那是没有演员的影片,因为演员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导演手中的道具。当一扇门打开人一步就跨入大海,几个人在广场上如机械人一样反复地跑步的场面进入我的眼睑时,我真得感到了神奇。因为那是对我关于电影的认识的冲击性改造。还有他的《去年相逢在马里昂巴德》,我也非常喜欢,因为在那里面我看到了时间的虚无带来的,人认识生命的恍惚感。戈达尔的《资产阶级审慎的魅力》是我印象深刻的另一部影片,几位贵妇人在咖啡馆点饮料,但一次次被告知没有了的场面,以及当客人来访,男女主人却为了性欲的满足从窗户爬出去在后花园做完爱才回到客厅接待客人的细节。它们带来的批判性是明确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些是多么新鲜的东西,可是今天我被太多这样的东西麻痹了神经。变得有点厌倦。

今天,能够带给我观看电影的勇气的是庸俗的影片,像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鹿鼎记》、《唐伯虎点秋香》、《武状元苏乞儿》。它们符合我现在关于电影的认识:娱乐。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完全取决于人对影片意义的阐释。如果我非要为自己观看周星驰的影片寻找形而上的说法,我可以将之放到解构主义的框架中谈论。在那些被人们称为“无厘头”的影片中,体现出来的恰恰是后现代语境下对事物状态的认知,当一切都被以噱头的方式推到观众面前时,威权、制度、等级、性认识,这一切曾经是人类赖以建立社会秩序的,带有法度意味的规则,成为可以被任意拆解的可笑的东西。而当一切都在笑声中变成一大堆“烂污”后,留给我们的是什么?简单的说是轻松和对自由的心性的把握。从这样的情况出发,有时候我想,如果让我成为一名电影制作人,我一定不会去拍摄那些让人看了感到窒息的影片,我会使影片向着轻松的路向发展。而进入电影院,对于人来说就是一次精神上的具有保健操意义的放松。当然,它不是冯小刚、张艺谋似的放松。在冯小刚那里我看到的是假幽默。如果还要对恶俗下定义的话,他们就是它的代名词。要是他们的影片成为必须观看的影片的唯一选择时,我宁愿选择不看电影。

(补记:我很高兴的是近两年在与成为邻居的诗人、翻译家黄灿然的交流中,我们关于看电影趣味方面有很多一致的地方。像我们都共同认为《双旗镇刀客》是中国近年来最有价值的武侠片,《聂隐娘》从武侠电影美学的角度看,在华语电影中达到其他导演没有达到的高度。)


笔记几则

几篇读书笔记

笔记·1998(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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