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与局外人
出来旅行不光有幸目睹大好河山的良辰美景,文化上也有了新的认识,眼下有个极度流行的词儿,叫‘体验’。有人体验各地美食,有人体验跨地区的风俗习惯,有人体验搭帐篷做一次鲁滨逊,王超打来电话。他想体验捕鱼,哪怕自个付费玩两天也行。旅行者走山走水,真抛出个‘旅行的意义’之类的问题来,怎么回答都差强人意。说体验生活吧,似乎少了点什么,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有点弄不清其中的玄机。至于说游览观光,那是初级旅行者的兴趣所在。
‘体验’占领了高地
‘体验’是一个适用范围极广的汉语词,文学家爱用,哲学家也好这一口,历史学家也不免俗,到今时今日更是飞入寻常百姓家,出来逛两天也说‘体验’生活。大部分时候,说体验生活即使并不特别令人满意,也不会让人不舒服,就有一些情况,用‘体验’就显得比较轻薄,一点也不庄重。
十一黄金周,你满心欢喜地跑去西藏,白天去羊湖、布达拉宫,晚上逛八角街,品尝雜粑青稞酒,住青年旅舍的话还会交到一大群新朋友,大家呼朋引伴出去狂欢,喝他个沉醉不知归路。据说西藏是一块圣洁的土地,多少人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忘不了它的容颜。有人因此住在拉萨数年,有滋有味地当起了小市民,也有人奋不顾身地从三亚飞往拉萨,圆第十次进藏的梦。称假期旅行为体验生活虽有些简单粗暴,一般是不过分的,称旅居拉萨数年的人为体验生活就有点不那么确切。这么说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家乡的米喝家乡的水说家乡话长大,二十年下来血浓于水,那份情那份联系怎么也割舍不断。以至于每年春节不远千里,吵着闹着往家里赶。哪怕只是坐在那张熟悉的凳子上,看看熟悉乡亲的脸庞,用家乡话打一声招呼,约上几个儿时的伙伴去河边走走,已是倍感亲切。如果有人说你在体验生活,我们听着就不怎么入耳,什么体验不体验,生活就在那儿,自个的衣食住行思想品格深深地植根于那片土地。回过头来说,旅居拉萨数年的人很可能已把西藏做成第二故乡,他和藏族老百姓做生意,跟菜市场的大妈讨价还价,甚至娶了一位勤劳能干的藏族女子当媳妇,生了两个可爱的混血儿。有一天大伙儿坐在茶馆里闲谈,有热爱文化的驴友高谈阔论‘体验当地文化’。这是个好话题,可讲得太乱了会给人留下糟糕的印象,‘体验’终究太轻易、联系也太松散,表达不了某种血浓于水的亲密关系。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为一个西藏化了的人,他可能认同所有的新观点,内心里涌动着的所有复杂而细腻的感情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局外人
说某某体验生活,潜台词是不熟悉不了解,凭着好奇心一点点靠近。不妨暂称体验者为‘局外人’。局外人去了西双版纳,白天游览风光旖旎的热带雨林,并幸运地撞见了神出鬼没的野生象群,晚上在澜沧江边逛夜市吃烧烤,或是看傣族歌舞表演。轻松开心溢于言表,可局外人始终是一名游客,算不上傣族的一份子。有的人不怎么旅行,可也会有类似局外人的经历。比如下象棋,博弈双方战斗正酣,一个个眉头紧锁,额角渗出了汗液,你闲来无事跑去围观,浑身上下透着轻松劲儿。也有人云游听课,成都待一年,北大待一年,大家伙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认同感是不一样的。北大的学生真真切切地把自己当成北大的一份子,这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抱怨食堂饭菜不好吃,课程安排不合理,考试题目太缺乏创意、班级活动难搞等等。而旁听者很难融进去,单从心理上讲也不容易过那一关,即使练出了北大学生的实力,也不好对外宣称‘我北大毕业的’。简而言之,北大人所感受到的北大与局外人所感受的北大是有某种区别的,一般说来,局外人并没有融入到北大。当然也有例外情况,有的人特别有天分,他虽不是北大的科班生,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骨子里流淌着北大最优秀的血液。
究竟怎么样才能摆脱局外人的身份呢?这不容易给出条条框框似的答案。
有人会纳闷,当局外人不也挺好的吗,干嘛非得当个局内人?这是人类的本性。米兰昆德拉写过《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五千年的苦难全写在一个人脸上固然太过沉重,双脚离地、轻飘飘如羽毛也不如想象中美好。局外人当久了,生命薄得像一张纸,似乎没有什么内容,结果是,生命没有在世界上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种虚无感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资深人士说,旅行有好几个疲惫期,大概也与此不无关系。
体验的通俗内涵
体验最通常的含义是用身体验证。潜水教练妙语连珠,一股脑儿把数年经验的精华掏出来,学员们还是得亲自下水练习,实际地体验潜水。它是一个侧重于感觉的词,体验有好有坏,感觉酸甜苦辣样样俱全。这道出了旅行的重大意义之一,心灵不能是一潭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登山最好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生机勃勃的心灵会感受到种种细腻的曼妙变幻,而这些曼妙变幻将会反过来充实生命的色彩,稍有追求的文化人众口一词地唾弃走马观花,可真要有所感有所悟地踏上一片土地,离开一个国度又谈何容易呢?
感觉这东西不能不顾及,就像捕鱼,柴油发动机一天二十四小时轰隆隆作响,大脑的神经系统无时无刻不忍受煎熬。再三思量后,我果断放弃了拉网船,将来考虑灯光船。一旦脱离了具体的语境,单单把‘感觉’拉出来颂扬一番,听起来也有点不对劲。董存瑞扛着炸药包冲到敌军桥下,高喊着炸死日本鬼子;雷锋同志冒大雨扶老奶奶过马路,真采访一下他们俩的‘体验’(感觉),当事人可能会哑口无言,或许当时什么也没想,该出手时出了手。稍微改造一下语句,就更好玩了。董存瑞体验了一把引炸药、雷锋同志体验了一回扶老奶奶过马路。语句完全通顺,句法也没有错误,可老百姓平时不这么讲话,即使是看了许多书的文化人也不容易讲出这种话。
有些事的价值重心落在别处,不仅仅是体验上。这个别处指何处呢?董存瑞引炸药、雷锋扶老奶奶过马路,价值落在道德上。捕鱼、旅行与道德无关,却与审美、信仰紧密相连。有人说,探索未知世界、挑战人类的极限是彰显上帝(真主、佛陀、意志等)的荣耀,用当下生活的点点滴滴描绘人生的画卷。审美、信仰多多少少带点个人色彩,却也不完全主观,分门别类一番,隐约有迹可循。不管那个看不见的超人类的东西叫什么,只要承认它在,并切切实实地将自个的身家性命与之挂起钩来。我们就可以说,捕鱼、旅行获得了客观的永恒意义。换句话说,一旦投入到捕鱼、旅行,客观意义就诞生了,所谓个人的酸甜苦辣体验只是整体意义的一个小部分。
局外人与价值重心的转移无关
价值重心转移多与审美、信仰相伴,引用早期革命党的一句豪言壮语,世界上有两种理想,一种是我实现了我的理想,一种是理想通过我而实现,共产党人的理想属于第二种。为革命抛家别子的革命者把自己完完全全贡献给了革命事业,就像当年的孔老夫子隳三都,满脑子只想着苟利国家生死以之。这种人有着不可小觑的能量,表面上手无一兵一卒,门人信徒却是高手辈出。孔子入卫国教书三年,不光是教课赚工钱,他志在传道,弟子中更有如子路者,一心一意要践行孔老夫子的‘仁义’之道,不幸死于兵变。他们踌躇满志地做一件事,尽职尽责当个好员工只是起码的追求,更大的抱负是恢复三代之治。孔子及其弟子周游列国不仅仅是体验生活(与其说他们体验生活,倒不如说周游列国就是他们的生活),更是对仁政理想的不懈尝试。
老百姓提到的理想多属于第一种,即我实现了我的理想。少年家庭贫寒,他立志开店做一个有钱人,数年勤奋坚持下来小有成绩。古人有句话叫衣锦还乡,在外地当了大官或做生意赚了大钱,大摇大摆地回家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壮举。发表成功感言时,他说自己实现了年少许下的理想。理想很朴素,也很真实感人。廖亮要当渔民,因为工资高,他还年轻,刚在成都贷款买了房子,多挣点钱是眼下最大的愿望。他长得粗壮,仿佛天生是打渔的料,加上肯吃苦干活,假以时日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渔民。此捕鱼无关乎审美、信仰。需要指出的是,廖亮捕鱼跟王超那种玩两天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过地地道道的渔民生活,一个是过过眼瘾的局外人。
文|丁振 编|西子
第4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