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看坡 4
嘟嘟冲着夕阳叫了两三声,肖明岭从回忆中醒来,发现太阳已经西沉,橘红色的夕照,玫红的晚霞,让每一棵玉米变得神秘神圣而美丽,也让贫穷的村庄飘飘欲仙。他隐隐作痛的胃病告诉他,这美丽只是一种幻觉。透过暖红色的霞光,贫穷疾苦依然存在,坚如磐石。他的胃病主要是天天吃地瓜吃萝卜导致的,他几乎天天胃酸过多,加上喝酒赌吃喝,得胃炎胃溃疡很自然。
他站起来以手罩眼巡视了广袤的玉米地,又转身回头巡视森森的枣林。没有猪没有羊,没有人的动静,一切正常,他重又蹲下,在板床边上磕掉烟灰,他想:“承建应该放学了吧,老婆也该做晚饭了”。承建来替他总是骑着那辆自行车,一霎就到这里。寂寞里,他又想起1958年,是一个丰收年,麦子丰收,玉米地瓜丰收,那年收地瓜萝卜都不用镢头刨,用牲口拉犁耕,人在后拣拾,粗放地收获一半,另一半埋在土里。田间收庄稼,路上车辙里颠落的玉米槌、地瓜蛋被车轮碾碎轧烂,也无人拣起。圆铃人民公社成立,几十个村联合成一个大集体。粮食统购统销,每家存粮全部交送食堂,村村搞大食堂吃大锅饭。家里的铁锅铁壶都砸成碎片送到队里“炼钢铁”,家里没法给孩子烧点水喝。
大食堂不到一年就断顿绝粮,连“照人汤”都供不上,只好停火。农民纷纷到大田刨去年埋在土里的已变质的地瓜萝卜来充机。后来三年百姓吃光了草根树皮,没有鸡犬相闻,几乎断了炊烟,妇女停经,脚浮肿的穿不上鞋子,儿童浮肿的肚子就像半透明的塑料布,能看到肚里的青菜,大人孩子,活过来的都是大命的,当时饿死的人都没有力气抬出去。饥荒年给肖明岭留下了一个恶梦,这个恶梦反复出现在他的睡眠里,他梦见一个妇女趴下吃队长孩子拉的屎,他还梦见自己走在大街上,饿晕了,刚一倒地,立即有人拿刀子割他的肉吃,每次恶梦他惊醒,身上冒出冷汗。
“幸亏是恶梦”!他心想:“挪一下就能活”,老早时,一方发生灾荒,父母官鼓励百姓去要饭,甚至奏请恩准,领着百姓异地求食度饥荒。陕西人走西口,山东人下关东讨饭或者打工,是历来的习惯。他自个儿和肖明山、肖明丘他们都这样侥幸活下来了。肖明岭庆幸自己还活着,他的眼里闪出一丝喜悦的光彩,可是他看着眼前就要收获的玉米和大枣,这一刻,霞光消失,已经天黑了,转念想到了人生一瞬。“唉!谁又能看到一百次麦子开花呢!” 他又不免摇一摇头。
嘟嘟腻腻地叫了两声,就一溜烟地迎上去,它最先听到肖承建骑车的声音。肖承建停住车子,后座上坐着黎黎也从车上跳下来。承建来替父亲回家吃饭,大手大脚的他站在父亲面前,粗壮的腰身越来越像肖明岭了。肖承建已经是初二的学生,明年过麦他和承均承远都该上高中了。肖明岭心里开始嘀咕着推荐上高中的事情,金角旺、金宝镰是越不过的门槛。他刚披好衣服要走,忽然想到一件事,就转过头来对承建说:“明年就要上高中了,有空得给金宝镰送点礼啊,烟啊茶的”。“不送,干嘛送他,还不如喂狗呢”。“你这孩子,说地啥话啊。到底咱要求人家。”“说不定要考试呢,谁稀罕他推荐!”肖承建坚决地说。
“爷爷,看这里。”黎黎把爷爷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他冲着一棵茶碗粗的枣树,飞起一脚侧踹,树上立即下了一阵红雨,像夏天的大雨点子,吧嗒吧嗒地落了一地。“小兔崽子,看你使坏!”肖明岭正要跨过去捣他一下,他却嘻嘻哈哈地跑了,直到跑到家里,他把爷爷落到了大后面。这是黎黎惯用的把戏,每当他来送饭,瞅准了一棵不太粗的枣树,使劲一晃就落下一地红雨,然后跑开,他也没办法。看到孙子跑远,弯下腰默默捡起这些枣儿,装到提篮里,顺路放到生产队的熏枣收购堆上。枣若是半青,肖来顺嘱咐他带回家自己蒸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