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第二十五
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故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繁,书介弥盛: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汉来笔札,辞气纷纭。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槃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魏之元瑜,号称翩翩;文举属章,半简必录;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昂也。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祢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大舜说:“书写是用来记录的啊!”所以人们用它来记录时事。因为圣人贤人的言辞在竹简、帛绸上记下来通通都叫书,所以“书”作为一种文体,主要是记言语的。扬雄说:“语言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声音;书写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文字;声音文字表现出来,君子和小人就看出来了,”所以说,“书”就是发布的意思。发布一个人的言语,记录在简牍上,那是借取《夬》卦卦象的形式,重在明白决断罢了。尧、舜、禹三代政务不繁忙,书记的使用颇为稀疏。春秋时代,聘会访问繁多,传达书信的使官越来越盛行。秦国的绕朝把策书送给晋国的士会,郑国的子家把书信送给晋国的赵宣子,逃跑的巫臣从晋国送书信谴责楚国的子反,郑国的子产写谏书给晋国的范宣子。详细看看这四封书信,它们的文辞就好像是面对面地说话一样。还有鲁国子叙敬叔奉吊书前去吊唁滕国成公的去世,从这里我们知道,那时使者所带去的言辞,大多被记录了。到战国时代各国递呈的书信,诡诈华丽的文辞汇集在一起。汉代以来的笔札书信,文辞缤纷,语气复杂。看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东方朔的《谒公孙弘书》,杨恽的《报孙会宗书》,扬雄的《答刘歆书》,他们心志和意气郁结,各自具有独特的文采,组织成书信,在书信里把内心的情感或抑或扬的表达出来了。到了东汉,书记的写作则以崔瑗尤其善长。三国时魏的阮瑀,写作书信素有风度美好的称誉。孔融写作的篇章,受到曹丕的推崇,就是半篇曹丕也要将其录记下来。应璩爱好写作书信,在文词笔墨上很是留心用意。这些人算是第二类的作家吧。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确实是志气高洁而文辞宏伟了,赵至为赠送离别而写的《与嵇茂齐书》,乃是年轻人慷慨激迫情感的表现。至于游侠陈遵,他口授代笔的上百封书信,每封都各有各的用意,祢衡为黄祖代笔写信,对于亲近疏远的人写得都很得当。这又是写书信的一技之长啊!详细地总结书信的体制,根本在于说尽自己想说的话,用来消散心头的郁积,寄托各自的感情。所以写作书信时应当条达舒畅来显示气势,无拘束地说出自己的情怀,书信往来写得文辞明显、从容自然,也是心声的交流啊!
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奏笺。记之言志,进己志也。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矣;黄香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公幹笺记,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刘廙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善者也。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至于尊贵地位的差别与顺序,就要用礼节来表示敬肃。在战国以前,君王给臣子写信,臣子给君王写信,都称做“书”。秦代和汉代确立各种体制,臣子对君主开始称奏、表。在诸侯王公国内部,也称为奏书,张敞给王太后的奏书,文辞和意义都很美。到了东汉,“书”和“记”这两种文体的名称才逐渐有所区别,上书三公府称“奏记”,而上书郡将称“奏笺”。记是把言语记下来,是为了向上进献自己的意志。笺,就是表明的意思,表明自己的情意。东汉崔寔的《奏记公府梁冀》,那是表达谦让的美好声音;黄香的《奏笺江夏文》,也是留下来的恭敬的模范。三国魏国徐桢的笺记,文辞雅丽而又有益于规劝,但因曹丕的《典论·论文》中没有提到,所以为当世和后世遗忘;倘使抛开虚名不予计较而只看实质,那他的笺记比他做的诗还要美。刘虞向曹操谢恩的奏笺,比喻极为贴切;陆机向吴王申述辩白的奏笺,情理周到而文辞工巧。这些都是好的奏笺作品。考究笺和记的体裁,既是向上观察吸取了“表”的一些特点,也向下睨视吸取了“书”的一些特点,使其恭敬谨慎但并不像“表”那样表现了诚惶诚恐的畏惧心情,虽简易随便但并不像“书”那样任凭气性有些傲慢的样子:用清新的风格来显示它的才华,用华藻的文辞来显示它的影响,大概是“笺”、“记”的基本特点。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书”、“记”包括的范围很广,包括各种记事的体裁,笔记、札记,名称繁杂,从古到今有各种名目。所以关于总领黎民百姓登记的,就有“谱”、“籍”、“簿”、“录”;记载医术、历法、星象、卜筮的,就有“方”、“术”、“占”、“式”;申明法令讲述兵法的,就有“律”、“令”、“法”、“制”;朝廷和商业作信用证明有“符”、“契”、“券”、“疏”;各种官吏之间询问事情的,就有“关”、“刺”、“解”、“牒”;万众百姓表达情志的,就有“状”、“列”、“辞”、“谚”。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表述心中的想法,在笔札上写下言辞,虽然是各种文辞中的下品,但却是治理政事的要务。
故谓谱者,普也。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籍者,借也。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录者,领也。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方者,隅也。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术者,路也。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淮南万毕,皆其类也。
占者,觇也。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登观书云,故曰占也。
式者,则也。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谱”,就是普遍的意思。排列时代相承的系统,事情依靠周全周遍;是取法仿效《周普》来的,东汉郑玄按照《诗》的次序和诸侯的世系编成《诗谱》,就是取法仿效的这一点。
“籍”,就是借的意思。一年借用百姓的多少人力、物力,逐条写在书版简册上;春秋时代设立了司籍官员专门主管户籍,就是指的这件事。
“簿”,就是园圃的意思。园圃里不同的蔬菜花木要区分种植,像文书的分类编辑;西汉的张汤和李广,被官吏拿着罪状文簿一一责问审讯,是为了辨别事理的真伪。
“录”,就是总括的意思。古代的史书《世本》,是用简策编连起来的,总括帝王的世系名次,所以叫做录。
“方”,就是角隅的意思。用医药攻治疾病,各个药方有它主治的病,专门精于一个角落方面,所以医药治病的方法叫做药方。
“术”,就是路的意思。推算历法,穷极数字,看到运算的方法才能明白。古代的算经《九章算术》,积累了精妙的算法,所以把它叫做术。《淮南万毕经》,就是这一类书籍。
“占”,就是观察的意思。星辰的流动和隐伏,阴阳的变化,要伺机观察才能见到。登上观察台观察,把云雾等气象灾异的变化记下来,占测判断吉凶,所以叫做“占”。
“式”,就是法则的意思。阴阳五行的盛衰消长,此消彼长,虽然变化无常,但是稽查考核它们还是有一定法则的。
律者,中也。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令如流水,使民从也。
法者,象也。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征召防伪,事资中孚;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
契者,结也。上古纯质,结绳执契;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其遗风欤!
券者,束也。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古有铁券,以坚信誓;王褒髯奴,则券之楷也。
疏者,布也。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律”,就是中正的意思。乐律从黄钟的声调开始,宫、商、角、徵、羽五音才得以订正。法律来管理庶民百姓,处理好不孝、不睦等八种罪过的刑法才能公平执行。之所以用“律”来作为名称,就是取其中正的意思。
“令”,就是命令的意思。天子发出命令,申明禁止,如同天帝下达的命令一样威严。管仲下令执行如流水,因他的命令顺民心,所以很容易地使百姓服从。
“法”,就是效法的意思。兵法没有一定的,而它的或奇或正有各种物象可以效法,所以兵书叫做兵法。
“制”,就是制造的意思。各种国家的典法制度,从上面施行到下面,像匠人制作器物有一定制裁的规矩一样。
“符”,就是诚信的意思。召集聘请,防止伪造,这样的事要靠内心的诚信。在唐尧、虞舜、夏禹三代的时候是用玉作信符,汉朝改用“铜虎竹使符”,后代从简,改用书信了。
“契”,就是结约的意思。上古时代单纯朴质,用结绳来作契约,现今的羌人、胡人验证数字,商贩记钱,就是上古遗留下来的风俗吧!
“券”,就是约束的意思。明白做出约束,用以防备作伪。“券”字的字形是由“半”和“分”两字组成的,所以周代叫做“判书”。古代有把盟誓刻在金属上的“铁券”,用以表示誓言的坚定可信。西汉王褒的《责髯奴文》,就是诙谐的券书。
“疏”,就是分布的意思。分类布置事物,撮述题记写相近的意思,所以短小的约券和短小的书契就称做疏。
关者,闭也。出入由门,关闭当审;庶务在政,通塞应详。韩非云:“孙亶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盖谓此也。
刺者,达也。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
解者,释也。解释结滞,征事以对也。
牒者,叶也。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截蒲,即其事也。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牒之尤密,谓之为签;签者,纤密者也。
状者,貌也。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
列者,陈也。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
辞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
谚者,直语也。丧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廛路浅言,有实无华。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太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可引者也。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关”,就是关闭的意思。出入都要由门经过,门的关闭应当审慎;在政事上众多的公务由行政长官处理,顺利或阻止应该详细考虑。韩非说:“公孙直回是圣明的宰相,而他却曾经由地方官出身。”大概就是说这些。
“刺”,就是通达的意思。诗人的讽谏之刺,《周礼》说秋官掌管“三刺”的方法,事理经过叙述以相通达,就像针刺解开线疙瘩一样。
“解”,就是解释的意思。解释疑难,用核对来考验事实。
“牒”,就是叶的意思。用短的竹简编成牒,像树叶长在树枝上一样。路温舒采取蒲叶截剪成牒用来写书,就是这种事。议谈政事还没有定论,所以用短小的牒文来商量。牒文中更小的一种叫做“签”。“签”,就是细密的意思。
“状”,就是状貌的意思。体现一个人本来的面貌,采取他一生的言行事实而加以追叙;先代贤人死后要定谥号,并且还讲他生平经历的“行状”,这就是最大的状文。
“列”,就是陈列,把事情陈述出来,明白的可以看见。
“辞”,就是口头语,通过它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别人。春秋时郑国的子产善于说话,诸侯都依赖他;“辞”的作用这样大,真是不可以没有的。
“谚”,就是质直的话。父母丧亡,孝子说话不讲文采,所以吊慰的文辞也称为“谚”。它们是街头巷尾流行的浅俗言语,朴实无华。邹穆公说的“粮从口袋里漏到储粮器里”,就是这类谚语。《尚书·牧誓》里说:古人有句话,“母鸡不管在早晨啼叫”,《诗经·大雅》说:人们也有这样的话,“忧愁过分使人老”。这些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谚语,为《诗经》《尚书》所引用了的。至于陈琳劝阻何进的话“遮住眼睛捉鸟雀”,潘岳的哀辞有“掌上明珠、伉俪夫妇”,都是引用通俗的谚语来作文。文辞浅显通俗,没有超过谚语的了,可是圣人贤者所著的《诗经》《尚书》等各种经典和文章,采来作为谈话,何况胜过这些,怎么可以忽略呢?
观此众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
看看这上面所述的众多条款,都属于“书”、“记”所包括的范围:有的内容上是相通的,可是用意却各有差异;有的形式上完全用朴素的语言,有的夹杂着绮丽的文辞,随着内容确立体制,重在精练扼要;达意时少一个字就缺漏了,行文造句多了一个字文辞就有妨碍。这些都是主管官府必须切实讲究的事务,而是为浮华辞藻的文章作者所忽视的。然而才华出众的第一流的大手笔,却多数疏于书信,好比相马能手九方堙能识别千里马而忽略了马的毛色和雌雄这类小事一样。言语既然能显示个人身份,信用也是邦国珍贵的宝玉,文坛中的人应该想到记录事实。
赞曰: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既驰金相,亦运木讷。万古声荐,千里应拔。庶务纷纶,因书乃察。
总结:
文章辞藻的众多枝条流派,
要寄托“书”、“记”笔札写下。
既是驰骋金玉般的华藻,
又运用语言的木讷朴质。
万古以来的声名得到它的宣扬,
千里外的呼应能得到它的推动。
众多政务真是繁杂纷纭,
有了“书”、“记”才得以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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