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论清代前期实学思潮对神魔小说《绿野仙踪》创作的影响
明清时期是小说创作的成熟期与高峰期,这期间的作品蔚然成大观,艺术价值极高。历史小说、世情小说、神魔小说题材的创作在明代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并且延续到清代,成为当时小说的主要创作类型。
道光十年京都刊本《绿野仙踪》
当面对四大奇书成为中国古代各类型小说的扛鼎之作时,清代的小说创作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求本时代小说创作的艺术空间。于是,一些当时流行的学术思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与促进了小说的创新,比如实学思潮。实学思潮对清代神魔小说的创作起到了一定的指导作用,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理论由以往的单纯凸显作品的“奇”逐渐转变到“幻而不奇”。
要论说情节,首先要谈到小说主人公身份的变化。
与《绿野仙踪》一样同属神魔小说中修道型小说的有明代四游记之《东游记》和《北游记》,以及《铁树记》、《飞剑记》等,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有诸如出自《东游记》的八仙,出自《北游记》的直武帝,出自《铁树记》的许逊,出自《咒枣记》的萨守坚,出自《韩湘子全传》的韩湘子以及出自《飞剑记》和《吕祖全传》的吕纯阳……
他(她)们的身份都多少跟神仙有渊源:或是民间崇尚的仙人;或是谪仙下凡补过;或是受命于天带看神圣使命到人间修炼的神仙。这些主人公早已在民间得到认可和敬奉,然后才被小说家写入书中。
冷于冰
而《绿野仙踪》中的主人公冷于冰却从来没有在任何道教经传、神话故事或通俗文化产品中出现过,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普通士人,是一个凡夫俗子。
作者自己也在《自序》中提到他是在“《列仙传》内添一额外神仙”,李百川独立创造的这一形象其实是神魔小说人物形象由神仙身份到凡人身份的转移,也说明了当时的文人创作开始重视首创性和个体性。
再从故事模式上来说,《绿野仙踪》这部小说讲述的是士子冷于冰因科举失利、思师挚友的相继暴毙,有感于世事难料,生命无常,触动弃家访道之心,于是抛家弃子寻仙求道,后遇火龙真人,得真人传授秘籍,用仙术广济天下,最后功德圆满、修炼成仙的故事。
同为神魔小说,《绿野仙踪》难免会因袭《西游记》的创作模式:其故事情节模拟《西游记》,也是一师多徒为了同一目标齐力超度降妖;故事结构也模拟《西游记》,用金线串珠式的叙事线索,把修道与济世贯穿全文。
但是论说情节描写,《绿野仙踪》中一百回的故事,神魔情节却仅占全书三十回的分量。李百川写冷于冰和他的徒弟们谈修行、讲功果的文字看上去也是那么的平庸无奇,有时甚至枯燥乏味,早已失去了《西游记》瑰丽浪漫的魔幻世界的影子。但当他将笔触伸向活生生的人间社会时,却开始笔底生花了。
从世情写作上看,《绿野仙踪》深受《金瓶梅》的影响。小说中对温如玉、周琏等纨绔子弟的生活描写,展现出当时的社会伦常关系并讽刺世俗人情。
北京大学出版社版《绿野仙踪》
如小说中对温如玉的刻画,主要围绕他和金钟儿从最初的相识到定情再到欺骗、续情,最后死别这一过程,在这其中还成功的刻画了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角色,将妓女的假意、鸨母的贪婪、嫖客的无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对大财主之子周琏的描写,也是十分生动。周琏与正妻何氏结婚初期感情尚好,后来与齐贯生之女齐慧娘通奸,在迎娶齐惠娘为妾之后,对其百般庇护,不惜逼死正妻何氏。
李百川通过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描写,刻画了一个喜新厌旧、贪婪成性、自私纵欲的丑恶嘴脸。还有如齐母的泼辣势利;何父的为财卖死女……这一个个鲜活的角色无一不投射出当时的颓败的世态人情。
郑振铎在《清初到中叶的长篇小说的发展》中说到:“本书最好的地方,尤在第三十六到六十回的写温如玉事……那些市井无赖和娼妓,写来比《金瓶梅》更为入木三分。写周链事的若干回,也不坏。”
小说《绿野仙踪》中提到的大量角色如:严嵩、邹应龙、赵文华、胡宗宪、杨继盛、俞大佑、张经、林润、徐阶等等,都是明朝嘉靖年间的真实历史人物。而将大重的史事情节幻真幻实的融入神魔故事,究其质,实可看作是作者政治抱负的寄托。
二酉斋刊本《绿野仙踪》
李百川借书中主人公冷于冰的形象和人生轨迹实现看自己的人生抱负和理想。小说情节一开始就与历史联系上了:
书生冷于冰进京赶考,被人举荐进入宰相严嵩府中作为幕僚,后因拒绝帮助严嵩诬陷奏请喂灾放粮的山西巡抚而得罪了严嵩,虽然在之后的科举考试中获得解元,却依然被削籍并从榜单上除名。这是冷于冰放弃功名,闲居家中的起因。
而后从姑妈家探亲返家途中,正巧遇见被严嵩杀害的夏太师夫人与其儿子被押解前往流放之地;并且亲眼目睹因弹劾严嵩而遭陷害的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执行死刑的过程;以及得知担任大理寺正卿的老师及友人潘太尹相继猝死。
这一接连的打击,使冷于冰恍然醒悟,顿悟人生与功名的无常:“我自都中起身,觉得人生世上,趋名逐利,毫无趣味 ”,于是立志弃家修道, “我如今四大皆空……纵活到百岁,也脱不过一死字。苦海汪洋,回首是岸”。这样的由真实历史人物参与的叙事线索也成为了冷于冰求道的内因。
小说中塑造了许多成功的历史人物形象,如:赵文华,其乃严嵩之义子,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奸佞小人,史书说他“性倾狡”。
根据《明史》记载,赵文华被严嵩举荐征讨浙东沿海的倭寇,却在抗倭过程中私通倭宠,还仅因为忠臣张经“自以位文华上,心轻之”,而记恨张经。后来不但冒领张经军功,还诬陷张经“养寇失机”,致使张最后含冤而死。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绿野仙踪》
李百川借用这一历史事件,将假人假事混入真人真事中一起粉墨登场,以期使小说读起来有一种历史的真实感和对应感,顺势对当时官场的黑暗进行了无情的抨击。
小说中赵文华依仗严嵩权势,在奉旨抗倭途中游玩吃喝,大收贿赂。小说用大量的篇幅,生动地描写了他敲诈勒索财物,用银子买得倭寇暂退的经过。书中写道:赵文华从北京到海防,所过州具“按地方大小馈送,争多较少,讲论的和做买卖一般”,“此时浙江虽遭倭寇涂炭,自赵文华到江南,通省百姓,没有一家不受其害”。
赵文华就这样利用职权搜刮了八十余万两银子,其中的六十万两用来买通倭寇,造成“大胜”假象。而剩下的二十五万两银子全部被他收归囊下,可谓是“快活到绝顶”。事后赵文华怕张经坏他买敌诈降的事,于是捏造张经“领众弃城”、“委靡退缩”的罪名,使得张经屈死刀下。
作者用多彩的笔法,细致的细节描绘,刻画出赵文华畏敌、无能而又狡诈无耻的嘴脸。赵文华后因被朱文炜参麦,索诈事发,被判赴苏州斩决,其子女发配边疆,永远充军。最后赵文华入狱刑部得毒疮,肚腹崩裂,五脏皆出而死。
艺林山房刊本《绿野仙踪》
小说还借用了邹应龙、林润、徐阶等人的事迹,详写了严嵩倒台的故事并对其进行渲染,把一个“忠臣斗奸人”的故事写得绘声绘色:御史邹应龙通过乔太监的帮助密上参本弹劾严氏父子,有意利用方士蓝道行之言,让嘉靖皇帝将严世蕃及其于严鹊发遣雷州,并勒令严嵩辞官。
不想严世蕃凭借皇帝余思不但不赴配所,还与家人在林润任监察御史的江南生事不法,又被林润参了一本“贼臣违旨横行”。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其他朝臣也争相参奏,导致严家几处家产悉数被抄。再加上吏部尚书徐阶使计让主审官在口供中加上皇帝最忌恨的“诽谤时政”,终于使得严世蕃被判斩立决;而严嵩不得出境,最后落得居住祖坟,饿死街头,无棺木下葬的下场。
小说通过描写赵文华与严嵩这对奸臣的倒台,以及邹应龙、林润等人的飞黄腾达,印证了“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历史规律。
学术界对《绿野仙踪》的研究往往会注意到这样的现象:根据其篇首的自序与书中故事情节,可以看出小说形象多有作者的影子。卿云祥先生认为“温如玉的经历与作者自序经历相比较,有许多相似之处”。苏兴先生说:“冷于冰是李百川的一个理想化身也。”这些都很有道理。张竹坡批《金瓶梅》是说其以“冷热”二字为全文的金钥匙。而在《绿野仙踪》中,“冷”与“热”又何尝不是全书的金匙。
火龙真人
冷于冰与温如玉作为书中的主角,一“冷”—“温”,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对比和互补的关系。书序有言“夫天下之大冷人,即天下之大热人也。”对比冷于冰对功名富贵之冷对济世人生之热,温如玉则是现实欲望之热人不能济世之冷人。正如一个人身上的“冷热”两面,冷于冰和温如玉何尝不是作者的两面呢?如果说冷于冰是作者理想的化身,那么温如玉便是作者的真实写照。
从现存资料来看,李百川的生平事迹不详,我们只能从《自序》中隐隐的窥见他的人生轨迹,而作者也费尽心思的在小说主角们身上融入自己的身世。
从《自序》中提及其家里多“旧物”这一点来看,我们很容易得知作者早年家境富足,有“酒阵诗坛之乐”,所以成就了他的博识多通;温如玉同样是“名门世宵,富贵儿郎”。可惜好景不长,李家“看遭变故”,“生计日蹙,移居乡塾”;而温如玉也是“年来叠遭变故”,在一帮赌徒无赖的引诱下,家产“一朝尽废”。
这边,破产之后的李百川只好“携家存旧物,远货扬州”;而小说中温如玉在被骗后依然恶习难改,将家中积累的首饰、古玩、土地等变价了九千多两,准备南下贸易,结果却受人谁骗,船去银空。现实中李百川曾投奔叔叔李余谷;而温如玉“也到投奔人的田地”。
三民书局版《绿野仙踪》
李百川于《自序》中提及自己曾经“蓬行异域”,;而小说第六十五回回目更是直接题作为“游异国类对的官秩入内庭诗赋显才华"。
温如玉这一角色名字想必也是作者几经思考之后的结果,君于有玉的特质,而玉就代表了君子。李百川意欲借温如玉的形象再现自己的经历,展现自己“温润如玉”的君子情怀。
当然,作者的自喻现象不止体现在温如玉一个角色身上,李百川在小说创作中一分为二,把自己的身世经历和人性欲望反映在温如玉身上;而把自己的精神追求及人生理想写入了冷于冰的形象中。故而冷于冰的形象成为了李百川的另一面——寄托看作者人生理想政治抱负的神仙。
冷于冰的经历从一定意义上来看,也与李百川的身世有些许类似。冷于冰之父冷松为官知县之时因性格刚正,办事秉公不徇私,被同寅们叫做冷冰,本是嘲讽取笑之息,他却甚为满意,给子取名冷于冰,寓意比冰冷更冷,希望他做人做官都能守正不阿。
中华书局版《绿野仙踪》
冷于冰虽自小聪慧过人,才华横溢,但之后三次入试都阴差阳错以失败告终,使得冷于冰对功名终于由热切希冀到“于冰还冷”,故而走向求仙之路。而从李百川虽从小读书却只成为了一名小说家的线索来看,他应该也没能做官,至少没有做上大官。因而小说中描写的冷于冰的心理转变过程多少是作者对照自己的际遇而写作的。
对于主角在勘破红尘走向求仙道路的这一过程,于李百川而言,就是看透世间浮华从而转向求仙问道题材小说写作的过程,“为修道之士悬拟指南”。不过求仙问道、行侠仗义是玄而又玄的事,所以这一切只能是李百川依靠写作才能达到的一种理想境界。
这种以书中主人公自喻的写作方式,突破了以往同类型小说单纯的阐释宗教教义、表现士人“济天下”的主题。受实学思潮的影响,作者开始关注士人的价值取向,探讨士人深层次的精神需求,尤其对作者所经历的现实生活和多层次的人生欲望的披露,早已超越了同类小说主人公在小说结构中的简单功能。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