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之欲遗谁,「莲花」在远道
遇见·江昭和
在不知情爱为何物,一心一意“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读了仓央嘉措的情诗,从此心里种下了一个名字,从此梦里多了一个悠渺的意象,缠绵至今。
这个名字,是西藏。这个地方,仿佛天生适合谱奏传奇。
而在这个仿佛住着神明的地方,曾经住着一位依依红尘,浪漫美丽的君王。他是仓央嘉措,是雪山之巅,布达拉宫里的有情郎。而首先,他是达赖喇嘛,是天生普渡众生,身负慷慨使命,而合该注定与世俗的男欢女爱隔离的救世主。
这命运的矛盾交错,使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仿佛如临深渊。
人在重大的抉择面前,往往踯躅不前,瞻前顾后,不知所措,渴望双双周全,却终究无望。
想来,世间并无双全法。眉眼之上,是如来,雪山之下,是酒酿波光,铃铛丁玲,柔情婉转的爱卿。
他的名垂千古,叫人所惦记的,是他的越矩,他的背叛,他的神性向人性的逾越,他的执着,他的不辜负。
若故事峰回路转,他终于高高在上,摈弃七情六欲,一心侍奉佛道,至多不过是拥有过一段风月情浓罗曼史的平凡喇嘛,与转山转水,一步一俯身的信徒并无多少差别;一夕顿悟,功德圆满,活成礼台上的金身塑像,经历生老病死,涅槃。
谁还会记得,这个写出“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朝拜,只为途中与你相遇”的柔情一片千万缕的句子的男人,他叫仓央嘉措,更是宕桑汪波,一个善解风情,能够合着节拍唱起意乱情迷情歌的,有情郎的名字。
他的于世所不容,不合时宜的深情与哀愁,时常叫我怀想起吟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煜。
他们都有着骨子里掩抑不住的浪漫横溢,都是无意于讨好世人,沉酣于自己为自己锻造的一方迷梦里,不思抽身的痴情人;甘愿与世俗相忘,活成“浪漫英雄”式的凄美。
而仓央嘉措,仿佛更似少年郎,一腔深情,柔肠寸许,满含着“少年维特的烦恼”。而李煜,则从始至终漫漶着中年男子的生涯无寄,流年不堪,国仇家恨,抑郁而终的生存忧患。
较之执着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仓央嘉措,李煜的“负”,便负了一国的子民,负了一个时代。仿佛愈显沉重凄凉。
然而但凡具化到血肉之躯,毋宁是国破家亡之恨,还是情深不全之悲,都是刻骨铭心,并无孰轻孰重,何况,仓央嘉措,亦肩负着世人于他六世达赖喇嘛的拳拳期盼。
在这场前是波涛汹涌,人言可畏,后是悔恨终生,半生恍惚的抉择面前,他们纷纷选择了全一人而负众生。
仓央嘉措求全的是浮生里的一段男女之情,而李煜,坚守的是一意孤行,却不合时宜的一腔浪漫诗情。我无从批判他们的私心。
因归根结底,他们亦不过只是血肉之躯,平平凡凡的人。
因为仓央嘉措,爱上西藏,爱上雪域高原上的布达拉,爱着深夜踏着茫茫雪地下山,步步滞重而又明快的情僧,爱着他唱给心上人字字句句深情如珠玉,哀美逗人泪的情诗,爱着酒馆里不知怎样精妙绝艳的玛吉阿米姑娘,爱上一场场由它,绵延不尽潺湲在心里的梦。
我只是记挂着,那个志得意满,吟诵着“坐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之王;走在拉萨城中,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的男人,该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朗朗洒脱。
昔年月影幢幢的小酒馆,他在心爱姑娘的柔婉里做着一场惊世骇俗的桃源美梦;他朝小巷悠长,我可否与他重逢在西藏的街上。
彼时,他已苍苍朽朽,抑或风神俊郎,一如从前踏在疏影横斜月光里,吟唱着多情的歌谣。
人们说,西藏是世间最后一处灵魂的净土。我始终笃信,这世间,如若果真有神仙,他们踏足尘世的第一步,非得是西藏高原上的雪山;而归返,也只能是这里,去洗濯,净化,人世间的风尘仆仆,与七情六欲的荒芜。
多少人是为着这样一句话趋之若鹜,圣洁之地从此不会宁静。
世人扰攘,一些持心不够虔诚的庸碌众生的浊气会不断侵蚀此地。利欲熏心,纸醉金迷,厌倦尘世,百无聊赖,或者人云亦云,死而无憾……
一切一切,都是尘世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渴望观瞻圣地的缘契。但我始终心底存疑,他们是否真正懂得西藏,而殊异于人间别处风光。或者只徒一时流连而已,留下短暂的记忆,带走一堆姿态万千,笑容满面的照片,或者充斥大街小巷,成批制造的纪念品,归程谈笑万千,真真假假,殊不可辨。
或者,奢望在那里求得心灵的宁静,尘埃满布的心仿佛瞬间春雨洗净,回复如初澄明。
这里,有形无形,化为灵魂的清洗池。心若蒙尘,无处不是枷锁。此地做恶,彼处祈求获得救赎,且一劳永逸,不过是痴人呓语。
所谓净土,全在人心。而西藏,不过是一处象征,一记圣谕,一座桥梁。跬步在你心中,彼岸亦在心中,除此,并无它途。你不过是借它之形,之象,而逐步抵近灵魂里的澄明,与安乐。
在我心里,西藏是如一枝独秀莲花一般的存在。
安妮宝贝的小说《莲花》,至今已是读过第三遍。卸下恩怨情长,她只是钟情于她心里的墨脱,独自前行,独自在枯寂而沉静的长途里获得心灵的涤荡与满足。
所谓修行,是苦难的历程,是心在结痂,流血,并最终绽放出花朵的历程;是一个人,逐渐“形销骨立”,承受挫折,苦辛,所有不可言说的苦难岁月,领会人与天地的疏离,而最终实现合一,是妥协,包容,超脱的过程。
其间的不堪,与辛苦,能否来日绽放出岁月的光华,与一个人的灵魂的清明与静美,如“出淤泥”的莲,是独自漫长的修行。
前往险峻山谷里的墨脱,如发现一支亭亭玉立,不可亵玩的莲。最终抵达的,亦不过只是你眼中的“莲”,而漫长岁月的辛苦淘洗,只是为了导引你一步步走向你心里的“莲”。
许多人在途中中途易辙,受到尘世浮华的诱惑,或者精神强度不足以前行,而终于退缩,而有些人一往直前,逐步发现新天地。
所谓人生灵魂的净土,在这尘世间,想必是没有的。无论是西藏,西藏的墨脱,还是尼泊尔。然而,在仿佛朝圣,仿佛堕梦,仿佛皈依的寻觅中,一个人的心灵变得纯粹,充盈,柔韧而又强力,简单而又美好。如武陵人缘溪行,所见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自此恍悟,生涯里的败絮般的人情世故,隐忍的苟且,原可以借另一种更贴近生命本质的美好,更能体现一个人活着的质感,与庄严的道途得到融解,与荡涤。而归来,我们有精神的浓度,与强度,去做一个华枝春满,却不蔓不枝的人。
这便是我自安妮宝贝小说《莲花》之中,觅得的善果。
她眼里的墨脱,正是我心目中西藏的精魂。它全然不应是一个游人如织,喧嚣繁闹的存在。它的美,不在于人云亦云,争相传颂,而是悠长等待,寻觅那个诚心诚意,不辞劳苦,披荆斩棘,如守候一枝莲花绽放,月色里倾听花瓣开落声响的人。
世间绝世风华,遗世而独立的美,时常伴随着这样洁净至死的孤寂,然而却必须。
那些一步一匍匐,静静祷诵经文,在日光下沉静端凝,眼光凝定清明,不观流云,亲吻脚下方寸土地的信徒,他们最懂得西藏绝世倾城而氤氲着神性的美丽。
美的相宜,本应肌肤相亲,更该心灵归依。穿梭往来,浅尝辄止的流连,是肤浅而不虔敬的亲近,是注定来也婆娑,往也婆娑,红尘缘分,不过惊鸿一面。这不是智慧,与修持的累积。
你我都心怀对藏地的深深依恋,但良辰美景,需要性相近,气味相投的缘分。
有人长途跋涉抵达西藏,在信徒一步一匍匐的朝拜,转经筒流转光阴,经幡飘扬虚空的寓言里感受到庄严,静穆,哀美,虔诚,片刻间获得灵明,神性;而有些人,亦不过与去集市目眩神迷流荡一番无异。
虽然,从浮生宏大的眼光看,我们亦不过徒然擦身红尘。但是,在浮光掠影的一生中,你真心感知,有一些时刻,你与神明,竟如此贴近。独自心领神会,这是平常人无法触及的圣境。
这一生,也许我会与它不期而遇,久别相逢,也许,只能在书里,在影视剧里,在别人浮华渲染的记忆里,对它顶礼膜拜,深深恋慕。
多少心向往之,最后一一败于不如人意,全是想象力作祟。
我会视它如神祇,藏在心底暗暗供奉,如此生不能归返的少年时,那永久明媚在心里的“圣地”。
因为未及擦肩而过,所以念念不忘,所以圣洁如初,不受天地万物蚀腐。
但如你恰巧途经,请为我捎来一片藏地的云,那掠过高原镜湖,徜徉过群山之巅,流转在圣徒明净的眼里的,不染埃尘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