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身,背影前途,始终有我。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午后慵倦,睡意昏沉,意识迷蒙之际,仿佛重又潜入深深湖底。

有一线光明,有一道宽厚身影,隐隐约约,闪闪烁烁,仿佛将我指引、召唤。

而水波温凉,有倦鸟归巢的舒坦。

这是缠绵在我许多个静谧无声的良夜里的迷梦。

我始终相信,梦境存在一种证明,一种与现实人世构建关联的线索,尤其是反反复复,日久天长的梦。

如一种被封闭,还未能显现其预言般的神迹的巫言。

也许我不懂弗洛伊德,但我知道一切不会空穴来风。

如爱丽丝梦游仙境,那是她梦里的童话迷宫,那是小说家笔下的奇思妙想,偷龙转凤。

二十年的岁月,她才明白原来梦境是一种先知先觉。

是的,也许时隔经年,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由湖水深处不断向上喷涌的水流拂过我的面庞,如丝帛、如清风。

意识漂浮,一切拥有可以想象的所有安稳妥帖,没有束缚、波折、坎坷、谎言、欺骗,与自怨自艾。

那碎裂成羽状的光芒,不断安抚着我的眼,它呼唤我靠近、靠近。

一切,像是宫崎骏电影里的一个片段,充满童真、梦幻,与神性。

就当作我骨血里某一部分纯真还未及被岁月盘剥得一干二净。

梦境是心的一种投影。

它在无人知晓的时辰与你窃窃私语,告诉你某种秘而不宣,却真实属于你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读到萨冈的小说《某种微笑》,我才忽然领悟到那场陪伴经年的梦境里,那束光影的真魅。

小说里的女孩儿多米妮克,青春美丽,因缘际会,不期然迷恋上男友的舅舅,并与之约会。

他们一同去往脱离红尘般的蓝色海岸,度过了愉悦缠绵而注定永生难忘的十四个日夜。

这桩私情终于被多米妮克的男友察觉。

他没有怨怼、没有追悔、没有责难、没有呼天抢地,却表现出一个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男人才会有的理性与尊重、自持。

即便,他深深爱着多米妮克。

他情深款款地告诉她:

“你要是感到烦闷,我还是在这儿的。”

“要知道,不管怎样,我将总是在这儿的。”

此刻的她或许无法明白一个受伤的男人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气度与勇气。

她被自以为是的,充满禁忌与挑战性的情爱所蒙住了眼睛。

她不知道这番话背后,一个男人需要舍弃的自尊,需要卸下在人前装扮得多么风生水起,一丝不苟的骄傲与自信。

此刻,他只是委曲求全,低着头,低到尘埃里。

因为爱情。

因为了解一段感情,风风雨雨,来之不易,过了这个村,没有这家店。

哪里再去寻觅如此合称的某人如昔日的她。

因为不愿再受颠颠簸簸红尘的磨折辛苦。

也许要经过十几二十年,这个任性而多情的女孩子才会回忆且无比怀念过往这一段深情。

她会怀念以至泪眼婆娑,因为,长长久久的光阴里,她已失去。

冒险是要付出代价的,且代价惨重,日久可知。

那束光是我告别许久的过去,是值得怀念的初心。

光明,温凉,不染尘埃。

岁月不会让其蒙尘纳垢,失去鲜亮色泽。

人间烟火,明媚易冷。

而它却一如始终温热,在我的心底,在深深的梦里。

我也曾期待一个人对我说——

你走得再远,这里有你倦极而返的庇护所。

无论春夏冬秋,四季轮回几度,星辰转移,参差北斗如何。

你转身,背影前途,始终有我。

我也曾对一切怀有期冀。

我也曾灰心丧气,我也终于学会沉默,独对生涯里的寥落与孤清,并尝试接纳与应允。

收起剑拔弩张、风声鹤唳、敏感纤细的神经,做一个不再以痴情软弱取悦现世的人。

我并不怨,因为懂得,世事合该如此。

人生是一条单行道,没有重头来过。

所有决定,所有步伐,都是有去无回。

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头破血流,打落牙齿和血吞;

栉风沐雨,也只好披坚执锐,迎头赶上。

生活,谁也是逼上梁山,因为早已没有回头路。

从前的故事,从前的人,都是山河万里,后会无期。

是诗里凄凄仄仄唱的:刘郎已隔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在深沉而无眠的夜里,读张爱玲的《心经》,依旧是苍凉而哀怨的调子,哀怨里有点不忍直视的破碎感。

仿佛一颗高高华丽的玻璃纸镇,一点一点碎裂、碎裂......

金粉银粉、王子公主、圣诞树、王宫,所有的金碧辉煌,支离破碎,散落得遍地都是。

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情状,丑陋无比。

让我动容的,是许太太,这个隐藏在帘幕背后的女人,如中国万千传统女性,各自活成各自的深闺

偶尔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模模糊糊,稳稳当当,仿佛最最不惹人关注;

苍白虚弱,无情无绪,接近平面化的一个人,是戏台子里那种插科打诨的角色。

及至掩卷,才深深叹息,从始至终,主人公分明是她。

悲剧的因,悲剧的果,不可谓不算由她种下,由她见证,由她吞咽,她仿佛不知不觉的一个人,但如果没了她,哪能唱得成这出戏。

与其说《心经》是属于许小寒的人生悲剧,毋宁说是许太太的人生悲剧。

两个骨肉至亲的人,因为她而得以联接,故事才得以展开。

她是平衡者,是戏台上的那展帘幕,所有的恩恩怨怨,痴痴缠缠,都在里头了,受她的保护,才能不见天日,才能心安理得。

对许太太,张爱玲并无怒其不争,只是哀其不幸罢了。

亦是对同此类忍辱负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中国传统式女性的哀悯与同情。

面对一个“同居而离心”、名存实亡的家庭,一个既是妻子又是母亲的女性面对的是三重困境——

来自一个男人,一个孩子,更有一个社会。

轻易脱逃,想想也并非天难地难,但她不能够自私得这样彻底,所谓各自命运。

何况,总有着一点子虚妄的痴想和朦胧的希望:

谁又懂得他至深如经年陪伴的枕边人。

他不过是暂时出去透一口气,被浮花迷了眼,玩得尽兴,风光惨淡了,激情褪尽了,总得这里一片岸。

是千秋百世人人不约而同构建的伦理域场——家的神奇功效。

许太太未尝不是智慧的,许峰仪离家前,她细致妥帖叮嘱他如何用药,不过是最后关头让他惦记一点枕边人的周到与好。

这是外边的浮花浪蕊修不来的关怀备至。

她的挣扎又是无望的。

她抓不住现世那么许多,便只能忍辱负重放低自己的要求,掌心握着的一应愈加少下去,稀薄下去,却也无能为力了。

爱情是无望的,婚姻是无望的,人心是无望的。

归根结底,回环曲折,不过是张爱玲的一点现世惨淡心理。

感慨于张爱玲将许太太这样一位典型中国传统家庭妇女的无可奈何的“伟大”,与行将就木的“不争”,那一点吐不尽的委曲求全雕琢得酣畅淋漓,真正惊心。

小说的最后,她让内心已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女儿先离开这是非之地,说,你回来时,我总在这里的。

那一瞬间,真的是山河变色,情难自禁。

我甚而觉得这个可怜女人的伟大了。

她竭力周全,妥帖他人,不争不怨,然而,她自己的沉郁苦楚,又得过谁体谅。

她的故事根本已是一出《窦娥冤》了。

许小寒安然无恙,或者残留淡淡惆怅哀惋归来,还有母亲忠诚无私守候,而母亲此行归去,独对深闺空房,心里愁肠百结,日日夜夜如何虚度?

别人是日长飞絮轻,她只能是长夜愁痕重。

有处可归,何其有幸。

我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是毫无退路的。

许多转身都是永别,许多嘴上说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其实都是后会无期。

幸而现世不能给予的,在梦里获得圆满。

我依旧做着那样的梦,依旧怀抱着深深湖底,那悄悄的一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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