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 愧对桑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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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对桑梓
安徽 史良高
快到年关,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浓浓的思乡气息。过了腊八,我就给父亲写信,说年初一妻和我都要值班,回不去了。父亲回信说,工作要紧,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只是过年了,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更有年味。这两天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找你,老唐也来了,还硬丢下一只板鸭,几盒糕点,估计节后就要上来(自长江下游溯流而上)。大过年的,你要客气点。
父亲说的老唐是我家亲戚,供销社经理,因为和父亲同在一个系统,所以他向来直呼老唐。年初六晚上看完灯会刚到家,外面下着纷纷扬扬的雪,家里的门被“咚咚咚”地敲响。进来的正是亲戚和他的同事。他们一边抖落棉衣棉帽上的雪花,一边两手哈着热气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亲戚说,这已经是第三次敲门了,一直蹲在花坛那边等你哩。说着,哈着冻僵的手从公文包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张纸递我,同时递上的还有脸上的一堆笑。亲戚说,没办法,春耕快到了,供销社一点化肥都没有,想来想去,还是要麻烦你,这事也只有你有办法。这是专门去县里开的介绍信,公章大些,是不是事情好办一些?我笑,把介绍信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轻轻放到茶几上,边给他们沏茶边说:“这几天一直下雪,全国人民都在家欢天喜地的过年,你们就开始忙备耕。辛苦!辛苦!”亲戚笑笑说,谁不想窝在家里烤火过年?实在没办法。接着又掏出一纸信封递过,说,这次来,你父亲还带来一封信。我拆开,字不多,但有点分量。父亲说,……乡里乡亲的,又是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能帮,就帮人一把。他还在单位打了包票,说这回一定马到成功!……你们自然是回不来了,可我们永远离不开家乡。希望能给老唐一点面子!信的落款,是我熟悉的“父手谕”。
读完“父手谕”,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脊背上沁出丝丝冷汗来。愧疚,自责,难堪,五味杂陈。我知道,父亲说给老唐一点面子,其实就是给自己一点面子。父亲在我眼里什么都好,就是太爱面子,爱得近乎虚荣。儿子给家乡人办点小事,办成了不值一提,办不成也无可厚非,于他,倒成了一种负担,一种荣耀。他以为跟在领导身后就能呼风唤雨,就能狐假虎威。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家特大型央企,制度严苛,中规中矩,许多事都要走程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的办不了,有的不能办。比如一个包工头参与工程招标,让我打听标底,他说中标了,有你一份。我能办么?我参加的会议都是领导班子最高级别会议,都有着外人不可知的机密,我能说吗?我想发财不难,可以说轻而易举,可我不想,我不想听到警车鸣笛就心惊肉跳,深更半夜总是在噩梦中惊醒。于是,就有人把我贬得一钱不值,话传到父亲耳朵里,自然不中听,就有损老人家颜面。其实,这些年家乡来人了,我都客客气气,不管是同宗同祖,还是三姑六姨,有的丝毫不沾亲,不带故,但打着父亲旗号,我都笑脸相待。他们今天找你批柴油、汽油、沥青、液化气;明天,又有父母官的子女退伍安置要你鼎力相助;后天,谁谁谁的孩子要帮忙调动,要介绍对象(用解决夫妻分居的方式“曲线救国”),还有推销劳保用品的,兜售水产水果茶叶的。让我十分尴尬、十分疲惫,十分无奈。但这些人都冷落不得,冷落了,他就背后编排你,数落你。办公室事务繁杂,每天都有开不完的大会小会,都有起草不完的材料与文件。我要买菜做饭,要接送孩子上学,我肉体凡胎,要食人间烟火。我很烦,很累,实在没有时间与精力与他们周旋。父亲的所谓面子,就这样被我一点一点的揉皱,抠破,撕裂,留下缕缕伤痕。现在父亲似乎是兴师问罪来了,要我无论如何给他留点面子,他说本来是想打电话的,又怕我一口回绝,权衡再三,还是写封信较为稳妥。一个父亲的尊严,电话里是看不见的,只有白纸黑字,才字字千金,摆在那里,不看也是沉甸甸的。咀嚼着父亲的话,我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得有些勉强,有些苦涩。但是,这回这个忙我真的要帮。不仅仅是大过年的我不能拨了父亲的面子,让他日后在单位无法做人,而是这位亲戚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年,我未满一岁,家乡破圩了,汹涌的江水一夜之间就淹没了我家楼板。风大浪急,瓦片与屋椽在愤懑的涛声中分崩离析,那幢据说建于明末破败不堪的老屋,随时都会被风浪吞噬。母亲搂着我蜷缩在浩浩荡荡洪水冲击下的小楼一隅,叫天不应,叫地无门。正在万分危急之中,是亲戚划来一叶小舟,将我们母子从楼顶窗户里救出。其时,父亲正带领区商业系统的一帮“青年志愿者”,在江南的大山里风风火火地垦荒自救。甭说是对家乡人民做点贡献,甭说是给父亲挣面子,仅凭亲戚的救命之恩,我也要涌泉相报。
作为秘书,我不是不知道化肥属国家专营,可我想得更多的是我的家乡,那充满希望的田野上父老乡亲的殷殷渴盼。化肥厂厂长就是我的同乡,十分熟稔,私交很好,可他没有经营权。销售一支笔,是总部的经营厂长。好在,企业也不是一点经营权也没有;好在,经营厂长与我同在一层楼办公,天天见面。就在春节前,公司机关汇演,我们还一起登台大合唱。我平日不穿西服,领带打不好,他态度和蔼地主动过来手把手教我。我不是生意人,贩卖、牟利、假公济私,这些字眼与我毫不相干,我只是想解决家乡春耕燃眉之急,哪怕是皮带运输机上掉下的残次品或地脚肥,也行,我想这个忙他不会不帮。那天一早,我满怀信心地走进他的办公室。
经营厂长魁梧高大,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笑眯眯的很是慈祥,他把那张介绍信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然后爽快地打开抽屉。那一刻,我的心跳立马加速,浑身热血沸腾,我以为他会拿出一支笔,然后刷刷地在介绍信上签字:请售尿素XX吨。谁知,他递给我一份文件的复印件,然后从国务院指示化肥专营说到党风廉政,给我着着实实地上了一课。末了很客气的说一句,其实你比我都懂。直到现在,我都回忆不起来我是如何走出那间空阔浩渺的办公室,只记得脑子一片空白,木气沉沉。通过这件事让我清清楚楚的明白,秘书,原来是如此卑微,卑微得就像尘埃里一棵丧失水分的草。
后来,凡是找我办事的人,我都以此为例。我告诉他们,我一无权,二无钱,只不过是做着许多人不屑一顾的烹文煮字的秘书。而已,而已。可是,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依然不让我消停。说你哄鬼哩!谁不知道秘书是领导的贴身马甲,左膀右臂。宰相府里七品官!上有大树可倚,下有众星捧月,只有你不想办的,没有你不能办的!有的还揶揄我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哦!我讪笑,我无语。秘书是个什么角色?只有“围城”里的我十分清楚。专业术语说:办文办事。办文,就是呕心沥血,绞尽脑汁,起草那永远也起草不完的红头文件,洋洋万言的工作报告、经验总结、会议讲话、汇报材料,还要“五更四点鸡三唱”地赶写报纸、杂志给领导的约稿。在无纸化办公尚未普及的日子,为了逃避干扰,我常常将自己反锁家中,一杯茶,一支笔,一叠稿纸。开夜车时,为使自己不寂寞,不瞌睡,我就在写字台上摆面镜子,写着写着,就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胡髭从下巴上越长越长。我常常就在那胡髭的不断成长中熬过一个又一个通宵。当别人在黎明中享受湖岸柳浪闻莺的美景时,我一头倒在床上人事不省。办事,便是鞍前马后,迎来送往。遇到系统大型会议,我要与接待科秘书一起举着牌牌迎风冒雨去码头迎接来宾。灯火阑珊,万籁俱寂,我得去车站送客。有一次,一位来自京城退居二线的部级首长下基层调研,返程时乘坐的是凌晨3点去上海的大轮,领导委派我负责送行。那夜,恰逢妻在医院值班,年幼的孩子无人照料,我不能与首长一起入住宾馆。领导放心不下,一夜电话不断,生怕有半点差池。我将首长送进大轮头等舱,放好行李,打好开水,安置好一切,一直等待轮船启航离岸。回家电话复命时,已是东方欲晓。
难道就没有春风得意的时候?有。那便是可以和领导一样阅读同级别高规格的机密文件,与国家级领导人合过影,服务一定级别的宴席,见过北京、上海的一些大牌明星。还有就是上世纪80年代,城市电话尚未走进家庭时,我家装了一部程控电话……可这些,家乡人并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他求你的事,你给他办了,你就牛!
自从调进总部机关,我家那扇逼仄的木门,从门可罗雀一下子门庭若市。时常深更半夜的接到认识不认识人的电话:“儿子夏天就要毕业,工作的事就拜托您了,大学哦,好歹也坐个办公室吧?”我说,员工招聘都是通过招聘程序,每年的人才招聘会才是找工作的唯一途径。那边说,招聘会招的都是他不愿意干的工作。他就想坐办公室。我心想,你真是拜错了庙门,在我们单位,别说是本科,研究生都得到一线倒班。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位中学老师,那是个曾经自诩“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的老夫子,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发达”了,在一个赤日炎炎的夏天悄悄摸到我家。
老师曾是我的恩师,高中期间对我学习生活帮助很大。老师说,这个同学,也是我的学生,名牌大学毕业。没有过高要求,能进机关搞搞工程技术就行。说着,掏出一份厚厚的求职资料。老师那热切期盼的目光一直在我脸上扫描,好像进机关做工程技术工作我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我翻翻简历,女孩条件确实优秀,中国地质大学毕业,学生会干部,因为学的是地质勘探,已经被一个个招聘会冷落,她已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这些年,北大学子卖肉,清华学子种花,研究生就业殡仪馆,海归硕士当起泥瓦匠,直接摧毁了莘莘学子的自尊,每到毕业季哪个招聘现场不是嘤嘤嗡嗡摩肩接踵?专业的不对口,让我眉毛拧成疙瘩。如果真是文科生,也许能说上话,地质勘探,与企业风马牛不相及,人事部门一句话就将你打发。走招聘渠道,肯定不行,而非招聘渠道进人,必须一把手特批。一想到老板椅上的头头们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我心里就发怵,就心惊肉跳,就不寒而栗。可是,老师找上门来,安有不办之理?再说,一个农家孩子,辛辛苦苦念了那么多年书,容易么?我怎能忍心当头一盆冷水?望着老师迫切企盼的目光,我还是答应了。此时此刻,除了答应,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我周吴郑王地收下自荐材料,答应一旦有了眉目就尽快通知。那位学生家长立马多云转晴,拿出一包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钞票,说,找人是要花钱的,我懂。这点钱,你先打点,不够我再送来。我说,这么一包钱,肯定是把家里的猪卖了,赶紧收好!这钱我要是送给领导,那是自己不想干了。我要是送给部门处长,谁也不敢收。我既不能给领导抹黑,也不能让自己下岗。我笑着把那包钱递给了那位美女大学生。我说,如果我是总部领导,你的面试已经通过了。以你的文凭学识和品貌,做秘书肯定比我强十倍,现在企业公关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他们喜滋滋的千恩万谢地走了。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而我,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老师出卖了一次。这件事虽然过去多年了,可只要想起那位老师的千叮万嘱,那位穿着老头衫急得一身是汗挥着大草帽呼啦呼啦扇风的父亲,还有那位把我当成“上帝”的女大学生那双把世界看得清纯如水的目光,心里就感到一阵阵的隐痛。
在那个办公室待了整整五年,瞅准一个机会,我十分坚决地走了。我不是怕火烧火燎的中午下班时,一大帮人堵在家门口,然后无可奈何地脱下厚厚的工作服,穿上老头衫、短裤,骑上自行车,赶紧去切卤鸭猪耳朵,去餐馆炒菜,再去拖回整箱整箱的冰啤,然后陪着笑脸一杯一杯地去敬。也不是想寻觅一方清净的天空,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一方净土。而是我的内心深处十分的愧赧!家乡的父老,家乡的父母官把我当个“人物”,而我却不能为他们解决那些十分紧俏的物资,解决工程承包、工作调动、大学生就业、复退军人安置等诸多问题。
我,是那种只知道埋头写写材料的人。
史良高,笔名留仙客。安徽安庆人,现居重庆。作品散见《散文百家》《安徽文学》《青海湖》《散文选刊》《特别关注》《文汇报》《三联生活周刊》《大公报》《星岛日报》《侨报》(美国)、菲律宾《商报》等180余家报刊。有作品入选《微型小说月报》《中华活页文选》《夜光杯文粹》《笔花百采--大报副刊文萃全编》《中学生阅读》等选本和年度选编,获全国散文作家论坛等多种奖项。《水乡的日子》《乡戏》等多篇作品入选京津沪等多省市中高考模拟试题。江苏可一出版集团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竹湖汤汤》《美丽的火车》。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化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政工师。
附:【大赛公告】 ‖ 关于举办首届“天津散文杯” 全国乡情散文大赛的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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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韩佩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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