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代词曲之祖” ——李白《菩萨蛮》《亿秦娥》赏析
肖旭/文
文人词是在民间的基础上吸取和应用于它们的成就而逐渐发展起来的。文人词产生的时期大约是初唐晚期,那时民间词已广泛流传。但目前所见到的早期文人词为数很少,仅唐玄宗的《好时光》,相传李白的《菩萨蛮》、《忆秦娥》,张志和的《渔父》,韦应物的《调笑》,还有白居易、刘禹锡的《忆江南》等数首。这些文人词往往是本有曲调,由声定词,也即根据已有乐曲的曲拍谱写新词。刘禹锡《忆江南》词在题目上即明确注出:“依《忆江南》曲拍为句。”但当时文人大抵视词为小道,虽有制作,往往不予保存,因此流传下来的作品也就寥寥无几了。
《菩萨蛮》本是唐代的舞曲。唐玄宗、唐肃宗时期,崔令钦的《教坊记》已载有《菩萨蛮》之名。最早的一首《菩萨蛮》词,相传为李白所作,词是这样的: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这首词最初著录于北宋文莹的《湘山野录》。据说,一个叫魏泰的人在鼎州(今湖南常德)沧水驿楼的墙上看到这首词,非常喜欢,但不知为何人所撰。后来到了长沙,在曾巩的弟弟曾布里见到《古风集》,才知道这是李白的作品。自此,这首词便被公认出自李白之手。后来,也有人曾怀疑这是别人嫁名李白的作品,但证据不足。而从这首词所达到的高深纯熟的艺术境界看,说是李白的作品,却是可信的。
这首词大约作于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当时李白曾在荆楚各地漫游,长期的漂泊生涯很容易感时伤景,引起故乡之思。所以,用幼时的所知俗调填词咏怀,是很自然的事。可以说,这首词是一个漂流在外的人的羁旅情怀的生动写照。
我们先看词的上阙:“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平林”,是写凭高望远时所见的树林,凭高望远,所见之林自然是平的。这不但准确地写出了树林状貌,同时也显示出林的高远,表现了全词阔大高远的意境。“漠漠”,迷蒙不清的样子;“烟如织”,指暮霭浓密。“平林漠漠烟如织”是说在高楼远望平野,林木茫茫,烟雾迷漫,像是织成一片似的。这里,作者先从这位站在驿楼上的游子的视野写起,展现在眼前的竟是这样一幅广阔而暗淡的秋郊暮景,这就为整首词定下了一种基本色调。下面“寒山一带伤心碧”一句,是从林转向山,意境更加深远了。山是寒山,给人的感觉是清冷、寂寞。南朝谢脁有诗云:“四面动清风,朝夜起寒色。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又云:“苍翠望寒山,峥嵘瞰平陆。已惕慕归心,复伤千里目”。这里的“寒色”、“寒山”,与李白词中“寒山”意同,都是诗人从特定情感出发而感受到的景色。既是眼中所见,又是心中所感。不说人的心情寂寥冷落,而说“寒山伤心”,情由景生,景与情合,愈见出乡愁之悲凉浓重。“伤心碧”是对山的人格化。“碧”是青绿色,指一般的山色。山色本来是没有感情的,但在这里,从游子眼里所看到的这种山色,却带上了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似乎山也知人情,懂人意。以至于“碧”得伤心,这就进一步加强了情感波澜,越发令人感到孤冷和凄黯。接下去“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一句,又把视线收回,转到诗人所要表达的主体身上,写到暮色中独倚高楼的游子。这句是说,夜幕降临,苍茫的夜色笼罩了驿楼,游子在对着烟树寒山发愁。游子独倚高楼,想望故乡之情油然而生,但故乡远隔,爱而不见,所闯入眼帘的,却是更加引人伤感的凄凉景色。林烟织恨,山色伤心,一种无法排遣之情,都寄予一个“愁”宇。唐代崔灏《黄鹤楼》诗曾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汇上使人愁”的名句,诗意与此大体相同。所不同的是,这首词写得“语弥淡,情弥古”,看似平淡无奇,却情深而意真。山色、树木、驿楼,寻常情景,寻常语言,全以乡思、离愁为其骨干,读来愁肠百转,凄婉动人。
“有人楼上愁”一句,承上启下,是全词的关键。游子对景难排,故而生愁。然而“愁”的究竟是什么?这儿并没有交待。所以接下去很自然地要为这个“愁”字作注脚了,这就是下阙所要表达的内容;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玉阶空伫立”一句,是写游子在楼上眺望,为时很久。“玉阶”本是指白色的石头台阶,这里代指驿楼。“伫立”是站得很长久的意思。这里的“空”字下得很妙,它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表示驿楼只有游子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十分孤独和忧愁,故而显得空旷。另一层是徒然无望,无可奈何的意思。“空”字一出,反而充塞了愁的天地,加重了愁的份量,也反衬出心情的烦恼与急迫。下面“宿鸟归飞急”一句,既是写实,又是寓意。从写实方面说,是描写投宿的飞鸟急切归巢的样子,是眼前实见之景,从寓意方面说,是用归鸟对比游子,并点明“愁”之所在。古书中的描写羁旅生活,常以归鸟相喻,如“千里常思归,登台瞻绮翼,才见孤鸟还,未辨连山极”,再如“众鸟已归树,旅人犹过山”等等。这里的“孤鸟”、“众鸟”和这首《菩萨蛮》词中所写的“宿鸟”,都是借物咏怀,是倦游思乡这种思想感情的一种托喻。鸟儿尚且懂得日暮而归,而人却流落他乡,归期无望,其难于排遣之情可想而知。“宿鸟归飞急”的“急”字与上句“玉阶空伫立”的“空”字正反映衬,上下照应,形象地表现出游人思归的急切,并在两种事物的对比中使这一思想感情得到了强化。由“宿鸟”自然会想到“归程”,“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长亭”、“短亭”,是古代大路边给行人歇脚的亭子,相传隔十里一个长亭,隔五里一个短亭。这句是说回家的路程十分遥远。游人对景生情,恨不得能像宿鸟一样飞回故乡,无奈山高路远,唯有长亭短亭绵延不尽,真可谓“对酒惜余景,问程愁乱山”了。这两句采用自问自答的方式,上句提出问题,下句做出回答,实际上是一个无可奈何,自我解嘲式的回答,这样就更加强了气氛。
综观整首词,结构严谨,意境阔大,含蓄蕴藉,情感深沉。上阙是由远及近,由景及情。“平林”和“寒山”是远景,“有人楼上愁"为近景。远景的开阔深远和色调的苍茫凄黯同近景谐调地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情景交融、物我一体的美的画面。“暝色入高楼”,一个“入”字,更增加了这幅画面的动态美,似乎暮色携同远山、烟林一起主动拥入游子的胸怀之中,于是,“平林”之“漠漠”,“寒山”之清碧,“高楼”之“暝色”,便都化而为游客的缱绻惆怅之情,情和景,很自然地融为一体了。下阙由近及远,由情及景。这好像电影的镜头一般,上阙是从远景拉回近景,下阙则从近景推向远景。上阙是由景推及游客的外部神态,下阙则由外部神态推及游客的内心活动,一层比一层更为深入。而游客的内心活动又不是直写,是通过“宿鸟归飞急”、“长亭更短亭”这样两个对比的画面加以形象表现的。“长亭更短亭”这一画面,既是景,是游客想象中的归程之景,从用词的语气上说,又是一种急切感情的抒发。这好像“一年又一年”这类句式一样,都带有很强的抒情色彩,但“长亭更短亭”不仅是抒情,同时又是一种画面。庾信《哀江南赋》中曾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的句子,这里只是画面,情却不浓。“长亭更短亭”虽然只加一“更”字,急切之情跃然纸上。从全词的意境上看,“寒山一带伤心碧”和“宿鸟归飞急”两句,是这首词景的主体,也是全词情的基调。最后归结到想象中的景,把词中的画面和景中之情都伸延和扩展了,给人以无限回味的余地。
下面我们再看另一首与《菩萨蛮》并称的《忆秦娥》,词是这样的: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搂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据记载,北宋李之仪也有一首《忆秦娥》词,并注明“用太白韵”说明这首词在北宋已很受注意。这首词的文字记载,最初见于北宋末年邵博的《闻见后录》,并认为是李白的作品。邵博说:“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由此可见,《忆秦娥》在北宋已甚传唱,并且公认是李白词了。
这首词写的是当时一个京城里的女子,自己丈夫出了远门,她天天盼归,夜不安寝,但从春到秋,年复一年,总是音信全无,在这种失望、痛苦的生活里,什么乐游原,汉朝陵墓这些名迹胜景,她却感到一派凄凉。
词的上阙从箫声月色引起对折柳送别的回忆,写出秦娥的春思:“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箫声咽”,形容箫声凄凉。“秦娥”,据《列仙传》说,箫史善于吹箫,秦穆公把女儿弄玉嫁给了他。他天天教她吹箫作凤鸣。最后夫妇一同骑凤凰飞升成仙。这里的“秦娥”即借用这一典故,泛指长安闺阁的思妇。“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月楼。”是说箫声悲凉,秦娥从梦中惊醒,这时只见一片凄凉的明月挂在楼头。“灞陵”,在长安东郊,是汉文帝陵墓所在地,附近有一座横跨灞水的灞桥,桥边柳树很多,汉唐人送旅人东行,都在灞陵折柳道别。“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是说秦娥在月下回忆当年和丈夫在灞陵桥边折柳分别时的情景。在古诗中,离别作为一种常见的生活现象,常被诗人们限制在一定的场所,固定于一定的素材之中,“灞陵”便是其中之一。李白曾有一首诗,题目就叫《灞陵行送别》,诗中写道:“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我向秦人问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正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李白在这里,没有说要送谁,只是采用了作为离别象征的灞陵、灞水。诗中其它许多景物,其意义也与《忆秦娥》中的描写类似。如“古树”、“春草”和《忆秦娥》中的“月色”、“柳色”一样,都是容易引起别离的寂寥感的特定景物。“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也可与“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之句相互参见。这里都使用了“箫声”、“骊歌”这类容易使人伤感的音色曲调。不过一个是由内而外,移情入景,意思是,在断肠的愁思使我心如刀绞之时,却传来了别离之歌的歌声,这歌声愈加使我痛不欲生,不忍再听下去;一个是由外而内,情以景生,由如泣如怨的箫声引来无限春思。箫声连绵不断,丈夫离也年复一年没有归期,此情此景,就只有断肠伤心而已。
词的下阙从清秋节的游乐想到别后的音讯断绝,写出秦娥的愁肠:“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乐游原”,在长安城东南郊,地势高儆,是唐代郊游的胜地。“咸阳”,秦代京城的所在地,在长安西北。“音尘绝”,指游人不归,音信断绝。“陵阙”,指皇帝的坟墓和宫殿。这里诗人借“乐游原”、“咸阳古道”、“汉家陵阙”这些带有特定色彩和历史含义的地址追忆过去,慨叹现在。昔日春光融融,胜地欢游,今日则秋风萧瑟,一片凄凉。“音尘绝”一句,一方面指游人不归,音信全无,另一方面也暗含物是人非,往事一去不复返的意思。尽管古迹胜景依然,而今观之,不过是一些引人烦恼的高丘古塜罢了。“乐游原上清秋节”一句,与上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相接,由春之思别写到秋之思归。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咸阳古道音尘绝”,所有的春宵伤别之思,便都由眼前所见化而为盼归无望的愤愤之感了,好一个“西风残照”,一切都以此而改变了颜色,这里面包含着多么深广的情感内容啊!
这首词的上阙和下阙,一写春思,一写秋愁。写春思用柔和、明丽的色调,写秋愁用粗犷仓凉的色调。这样,粗细结合,刚柔相济,不仅开拓了意境,也大大加强了情感的层次,显得深沉而耐人寻味。
上首的《菩萨蛮》和这首的《忆秦娥》,从内容上说是可以作为一组诗来看待的。前一首写游客,后一首写思妇。可谓一呼一应,相得益彰。人们通常把两首词并称而传颂之,是不奇怪的。尽管这类题材常见于古人诗词,但无论从内容上还是艺术形式上,这两首词都超出于中晚唐许多文人词之工,宋代黄升称它们是“百代词曲之祖”,大概不为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