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浩:戏曲插科打诨的几种特殊手法
一、语言逻辑矛盾
(一)违反自然逻辑
此类情况虽没有语法错误,但违反了自然逻辑,明显是虚假的,按常规是语病,但在戏曲中却 是一种插科打诨手法。如在元杂剧《降桑椹》中,员外夫人吩咐兴儿街市上买酒肴,夫人给他十两 银子,兴儿私自囤了七两九钱八分半,他是这样向员外交账的:
别的不打紧,我七钱银子买了一只肥鹅,您孩儿是孝顺的心肠,着我自家宰了,退的干干净净的,煮在锅里,煮了两三个时辰。不想家里跟马的小褚儿走将来,把那锅盖一揭揭开,那鹅忒楞楞就飞的去了。(外呈答云)诌弟子孩儿! (兴儿云)我不敢说慌。我要说慌,就是老鼠养的。
兴儿的话不合逻辑,明显说谎,还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说慌,就是老鼠养的。”骂了自己,观众自然开怀大笑。
南戏用此手法也不少,如在南戏《张协状元》的第二出中:
(净)不是。外面啰唣开门看。(末)见甚底? (净)老鼠拖个驼猫儿。(末)只见猫儿拖老鼠。(净)老鼠拖猫儿。(三合)
“老鼠拖猫儿”明显不合逻辑,但末、净二人互不服输,彼此争执了三个来回。
南戏《拜月亭》对庸医的描写令人拍案叫绝。蒋世隆身染重病,店主为他请来个庸医:
[柰子花](净)他犯着产后惊风。(旦)不是。(净)莫不是月数不通? (旦)这太医胡说。(末)他是 男子汉,怎么倒说了女人的病症。(净)我手便拿着官人的,眼却看着这娘子,故此说到女科去了。
庸医为蒋世隆看病,却说他是产后惊风,又说月数不通,荒唐至极。末句点出太医不仅医术不 高,还是个好色之徒。
在川剧《乔老爷奇遇》中,乔溪进京赴考,路过观音寺,舍船登岸游玩。寺中偶遇蓝秀英主仆,三人玩得尽兴,归来时乔溪忘了登岸地点,仅记得柳树的标记,他内心焦急,于是说出这样不合逻辑的话:“哎呀,怎么没有船呀? 不但没有船,而且连栓船的柳树儿也不见了呀! 未必他们开……走……了……呃! 船开走了,未必然这棵柳树儿也开走了不成呀! ”
(二)自相矛盾
关汉卿善于通过自相矛盾的手法刻画人物,让人看得发笑。在《鲁斋郎》中,李四的妻子被鲁 斋郎抢走,他向干姐夫张珪诉冤,张珪信誓旦旦要为李四报仇,但听说抢人妻者是鲁斋郎时,顿时 吓得急忙掩口,反倒劝说李四忍气吞声。张珪自相矛盾,很好地体现了其谨小慎微、委曲求全的个性:
(李四云)你便是我亲姐姐、姐夫,有人欺负我来,你与我做主。(正末云)谁欺负你来,我便着人拿去,谁不知我张珪的名儿! (李四云)不是别人,是鲁斋郎强夺了我浑家去了。姐姐、姐夫,与我做主! (末做掩口科,云)哎哟,唬杀我也! 早是在我这里,若在别处,性命也送了你的。我与你些盘缠,你回许州去罢,这言语你再也休提!
京剧《法门寺》中,刘瑾、贾桂陪太后法门寺降香,民女宋巧姣告状喊冤:
刘瑾(白)怎么着,有一民女喊冤吗?
贾桂(白)是。
刘瑾(白)这儿没她的父母官吗?
贾桂(白)可说得是哪!
刘瑾(白)把她杀了吧!
太后(白)且慢!
刘瑾(白)嘿,听信儿!
太后(白)大佛宝殿,哪有杀人的道理? 看那女子身旁有状无状?
刘瑾(白)遵旨! 桂儿呀,这大佛宝殿可怎么能杀人哪?
贾桂(白)是呀! 可说得是哪!
刘瑾(白)这是谁的主意 ?
贾桂(白)奴才不知道哇!
刘瑾得知民女喊冤后主张杀掉,不巧被太后听见,太后怪罪下来,刘瑾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寥 寥数语就活灵活现地刻画出刘瑾的奴才相。
(三) 时空逻辑错误
清代梆子戏《打面缸》是一出生动的喜剧,让糊涂县爷、皂隶和书吏出尽了洋相:
(皂)启上老爷,皂隶告假。(净)为什么事情? (皂)小的家失了一条牛。(净)几时失的? (皂)明日失的。
皂隶为讨妓女周腊梅的便宜,向县太爷告假,居然说他家的牛是明日失的。《打面缸》深受观 众的欢迎,后成为常演剧目。又如另一段:
四老爷 (白) 我打听打听道儿。
王书吏 (白) 打听哪里?
四老爷 (白) 周腊梅在哪儿住呀?
王书吏 (白) 周腊梅呀? 远啦! 从这里坐车到前门车站,上火车到天津,坐船到上海,由上海换火车到汉口,从汉口坐飞机到北京,下飞机一打听就到了。
四老爷 (白) 我呀,我没有那么多盘川钱,我不去了。(四老爷下。)
王书吏 (白) 他不晓得呀,这个周腊梅一拐弯就到了,他不认识。他走了,待我来叫门。
王书吏和四老爷在去周腊梅家的路上相遇,四老爷向王书吏问路,王书吏故意绕来绕去,混乱 时空,让四老爷瞎折腾,从北京到天津到上海再到汉口,最后返回北京,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告诉四老爷周腊梅的地址。
(四)归纳演绎逻辑错误
在关汉卿《鲁斋郎》一剧的“楔子”中,花花公子鲁斋郎的上场诗云:
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我是个本分的人。
鲁斋郎是一个泼皮无赖,可他却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个本分的人,观众听后哄堂大笑。此句画 龙点睛,进一步刻画出鲁斋郎的无耻。
……
(五)问答逻辑错误
《借妻·堂断》写张古董告状,向县令诉说自己把妻子借给李成龙,李成龙带其到岳丈家过了 一夜,张古董找上门来,反被暴打一顿。张古董诉说时,县令心不在焉,向皂隶吩咐琐事。按常理 本应县令问、张古董答,但此处二人自说自话,毫不相干,产生了很好的喜剧效果:
(丑)……张古董说上来。(以下净说,丑向皂隶夹说介) (净)小的有个朋友。(丑) 过来,今日这桩事情噜苏。(净)叫李成龙。(丑)把点心。(净)向年曾有一拜。(丑)拿到堂上。(净)又是同窗。(丑)来吃了罢……(净)吓! 老爷,小的有个朋友叫李成龙,向年曾有一拜,又是同窗。(丑)过来,西门的王老爷要上京去候选,我老爷明日,(净)他娶王允的女儿,(丑)要与他送行……
最妙的是结尾,县令说“打这王巴入的”,他和张古董都点头,本不相干的话又相交了,但县 令指的是裁缝,张古董却以为是打王允父子替他出气。
答非所问,荒唐可笑,没问就答,同样也很滑稽。如《西厢记》第一本第二折张生与红娘的一段对话:
(末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么?
(红云)我便是,何劳先生动问?
(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红云)谁问你来?
张生看见红娘就自我介绍一番,还特别强调“不曾娶妻”,使红娘感到突兀,于是反问:“谁 问你来? ”没问就答,当然很滑稽。
(六)故意曲解
所谓曲解,即“表达中利用同音异字、一词多义对上文或交谈者话语中的某词语作背离原义的 解释。”“由于表达者所建构的修辞文本对词语的常规语义规约进行了出人意表的突破,原语义与 新语义的反差造就了接受者心理的落差,注意力为之骤然集中,细一思量,不禁哑然失笑,从而在文本解读接受中获取了一种幽默风趣或讽嘲快感的审美享受。”京剧《连升店》是一出讽刺势利小人的喜剧,店家对王明芳前倨后恭,态度上的矛盾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其中一个段落是店家在王明芳面前卖弄学问:
店家(白) 这七十二贤人里呀,它是三十个成了家的,四十二个没娶媳妇的。
王明芳(白) 何以见得?
店 家(白) 你可知“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何谓冠者?
王明芳(白) 何谓冠者?
店家(白) 成了家的就谓冠者。
王明芳(白) 何谓童子呢?
店家(白) 没娶媳妇的就是童子,童男子儿么。
王明芳(白) 哦哦,是是。
店家(白) 冠者五六人,这五六是三十不是?
王明芳(白)不错,三十。
店家(白) 童子六七人,这六七是四十二个不是?
王明芳(白) 不错,四十二。
店家 (白) 啊,故此它是三十个成了家的,四十二个没娶媳妇的,共凑一块儿,这就是七十二 大贤人吗!
店主曲解了《论语》还在卖弄,实在可笑。
二、与语境不协调
语境即语言使用的环境,从小到大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局部的上下句、上下文环境;二是语 言的微观环境,包括语言的主题、表达方式、地点、对话双方的关系等;三是语言的宏观环境,包 括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等。此类打诨使语言和语境形成矛盾,从而产生喜剧效果。如在关汉卿的 名剧《望江亭》中,谭记儿扮渔婆用巧计赚去杨衙内的势剑金牌,公堂上,杨衙内欲用势剑金牌捉 拿白士中,可找了半天却拿出两首词来:
(白士中云) 有文书,也请来念与我听。(衙内做读文书科,云) 词寄[西江月]……(白末做抢科,云)这个是淫词! (衙内云)这个不是,还别有哩! (衙内又做读文书科,云) 词寄[夜行船]……(白末做抢科,云) 这个也是淫词!
公堂本为庄重之所,杨衙内却拿出自己酒后与谭记儿所写的淫词艳曲,语言和地点产生矛盾,由此形成喜剧效果。
戏曲中还多用语言与社会环境产生矛盾,比如在古装剧中使用当今时髦词汇,就会产生强烈的 喜剧效果。这在现代汉语中称为“移时”,即“把现代的事物用于古代,把古代的事物加以现代化,有意造成事物的时空错位”。如《小上坟》中夫妻相会,二人调侃中出现了这样的词汇:
刘禄景(白)娘子,你我分别多年,你在家中,何人照应于你?
萧素贞(白)待我来看。哦,正厅上洋装打扮,戴金丝眼镜的,小白脸儿,照应我的。
刘禄景(白)承蒙照应。明天请你坐汽车吃大餐。
古典语境中却出现“洋装打扮”“金丝眼镜”“坐汽车”“吃大餐”等现代词汇,观众听后乐开了花。
又如在京剧《法门寺》中,郎石林所扮的刘媒婆唱了一段[西皮流水]:
二位公差慢些走,奴家有话听根由。都怪我东家串来西家走,为碗冬瓜汤才落得个下场头。此一番千岁爷他若错判我,我就到那高级法院上诉把状投。他若是开恩放了我,赶快搬家换个小区我算认了头。改头换面我开个婚姻介绍所,让那大龄男女剩男剩女都结了好鸾俦。这样的善事你们哥俩快来把资投,我要是赚了银钱,与你们分红劈账多给你报酬。
观众听到这里自然会发笑。笔者认为比原来改得好,原文为:
二位公差慢些走,我有言来细听根由:只要你不嫌我的容貌丑,我与你铺床叠被共枕头。只要你祖上阴德有,生儿养女在后头。你若是愿意点点首,你若是不爱也不要害羞,我绝不强求!
在纪念周信芳诞辰120周年展播的《法门寺》中,朱何吉扮演的刘媒婆唱词又改为:
二位公差慢些走,我有言来细听从头:你若是偷偷地放我走,我给你介绍一个年轻貌美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苗条的小妞妞,你二人肩并着肩来手拉手,旅行结婚要全国去旅游。介绍费打折扣,你给我一只鸡、二斤肉、三斤鸡蛋、四斤油,再加上一瓶二锅头,你若是愿意咱们后门走,你若是不愿我绝不强求!
刘媒婆不改本行,以介绍美女、说媒价低诱惑二公差,唱词极富时代感,比原文更有喜剧效果。
古装戏中还曾出现英语。“马连良与张君秋合演《游龙戏凤》时,张君秋扮演的李凤姐说:'军爷你看可好哇?’马连良扮演的正德帝出人意料地用英语回答:'Very Good!’一时台下气氛非常热烈,增加了喜剧效果。”
再如京剧《碧玉簪》中顾媒婆的打诨:
张瑞华:将顾媒婆送到有司衙门,重重治罪!
顾媒婆:……得了,没什么说的,一个字儿,“全完”,哎哟,sorry了,俩字了。
在戏曲中这叫“现场抓哏”。丑角往往会根据情况灵活“抓哏”,从而产生意想不到的剧场效 果。如京剧《锁麟囊》中《三让椅》一场,碧玉(丑)的台词原文为:“想不到,她倒红啦。”而在 纪念程砚秋诞辰110周年《空中剧院》现场直播迟小秋演出的《锁麟囊》中,丑角念白为:“这一阵一阵的,纪念程师在长安,观众的掌声响连天,都是冲你来的。”梅派传人史依弘跨流派演出《锁麟囊》,丑角念白则为:“你是唱哪出红哪出,唱哪派红哪派! 真给力啊! ”
三、说破戏曲的“虚假”
中国戏曲不追求幻觉的真实,而是大方承认在做戏。最妙的是,戏曲还善于利用自身的“虚假”来插科打诨,颇有自嘲的风度。
(旦)万福! (净)且是假夫人……(旦)奴家是妇人。(净)妇人如何不扎脚? (末)你须看它上面。(净)又看上头上面。(末)养熟狗儿。
这一段诨语道出《张协状元》中的贫女由男性演员扮演。此外,《张协状元》中还有人扮道具,如第十出中判官和小鬼扮庙门,且能说话,第十六出中李小二扮桌子。最妙的是,桌子不但偷吃偷 喝,还与贫女对话,插科打诨,最后起身下场,说是被人借去了。
[红绣鞋] 小二在何处说话? (丑)在卓下。(净)婆婆讨卓来看,甚希姹! (丑起身) (净问)卓那里去了? (丑接唱) 告我娘那卓子,人借去了。(末问)借去做甚么? (丑接) 做功果,道洁净,使着它。
这种表现手法既古朴,又现代感十足。
《琵琶记》中里正放粮,但无粮可放,他害怕县令派来的差役、令吏责打他,便自言自语说了下面的话:“小人也不是都官,小人也不是里正,休得错打了平民。猜你是谁? 我是搬戏的副净。”点出自己是演员,也是平民,不要错打人了。
沈琮《义侠记》第十九出《薄罚》对这种手法的运用更为巧妙。公堂上要治王婆的罪,她却狡 辩起来,搅乱公堂:“(丑扯净介)老爹! 西门庆是他妆做的。(扯小丑介)武大郎不死还搬戏。”王 婆扯住差役(净)说西门庆是他扮的,扯住郓哥(小丑)说武大郎就是他扮的,还没死,正在演戏呢。王婆故意说破戏曲的“虚假”,赢得观众哄堂大笑。
京剧也擅长以说破戏曲的“虚假”来插科打诨,如《小上坟》中:
萧素贞:真格的,你走的时候没有这个(指刘禄景的胡子),如今晚儿回来,怎么长了这么些个讨厌的东西?
刘禄景:嗳,此乃胡须呀。
萧素贞:噢,胡须呀。它怎么长这么长了呢?
刘禄景:天长日久的,它就长长了。
萧素贞:噢,天长日久的就长长了。那么它还去得掉去不掉啊?
刘禄景:怎么去不掉? 说掉就掉。
刘禄景上京应试,数载不归,其妻萧素贞怀疑夫亡,清明时节,上坟哭祭。不料丈夫得官而归,夫妻见面,但物是人非,萧素贞青春不再,刘禄景长满胡须。妻萧素说这些胡须还能去掉吗,刘禄景摘下髯口,说掉就掉,指出道具的“虚假”。
在京剧《三娘教子》中,三娘王春娥与薛倚哥发生争执,薛保问明缘由,认为三娘是对的,责 怪薛倚哥:
薛保:东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薛倚哥:哎,你们俩唱了半天,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薛保与三娘的问答主要是以对唱的方式,因此薛倚哥才这样说。
在京剧《六月雪》中,张母和禁婆由一人扮演,此前张母喝了张驴儿下毒的羊肚汤一命身亡,后胡里涂唤禁婆,禁婆出场便说:“刚刚搭进了停尸房,转眼之间我又还阳。”引得观众一片笑声。再如京剧《牧羊卷》中,宋成被抓后,被中军李仁一刀杀死,倒在舞台上。一般演法是朱春登命人拖下去,而这次却没有,紧接着朱春登传令唤地方,演员忽然站起,跑到幕侧旁只换了一顶帽子就改扮地方,上场念:“忽听一声唤地方,换了帽子不换衣裳。”观众哄堂大笑,巧妙之处令人回味。此外也有丑角演员通过语言向观众说破戏曲的“虚拟性”。在《四郎探母》中,二国舅劝铁镜公主的一段话耐人寻味:“唉,您别想不开呀,这个赔不是,得满脸儿堆笑,喜相点儿,您那儿乐,好招太后乐呀! 老太后一乐,诸位一乐,这出戏就算完啦,明儿见。”此处,插科打诨的作用有二:一是点出戏曲的“虚假”,引观众一乐;二是报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