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妓女和传教士：1936年从西安到兰州的旅途见闻
编者按
1936年，作者麦群玉从摩登的上海滩而来，眼中的西北地区仍落后与荒凉，现代文明的生活似乎还未进入此地，底层百姓还过着与祖祖辈辈无异的生活，他们衣衫褴褛，抽大烟和缠足现象比比皆是。土匪、妓女和传教士，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艰难地生存着。
让我们随着作者的笔端，看一看西兰公路沿途城镇的交通形势、社会情况和形形色色的人。
启程
欧亚航空公司飞机 1930s
从上海到西北各省去，本来是很简便。有欧亚飞机直达，朝发夕至，但旅费过大，非有产者不易乘搭；除外就算火车最为便捷，两天内可以由（上海）北站直达西安，旅费也很省。1936年秋，我开始了西北行。
西安见闻
西安为古代帝王都，名胜古迹遍布四郊，在历史中所记载和唐人诗句中所描写之景致，皆已淹没，其中临潼华清池，可为游人一试“温泉水滑”，而建筑皆非旧观，可供骚人墨客吟啸者，仅遗址而已。此外以城内碑林及省立图书馆中之古物，最富有历史价值。
陇海路为划分西安新旧时代的鸿沟，以前老大无能的都市，受着农村崩溃的影响，已踏进没落的途中。自陇海路伸进后，交通发达，外省人士与经济文化，随着铁路流入，同时“剿匪”司令部也移驻于此，因之市面繁荣突飞猛进。
西京招待所 民国
为供商旅的需求，旅馆饮食店极为发达。旅馆以西京招待所最为完备，次为西北饭店和花园饭店。饮食店多半平津馆，价格奇贵。商业区本为南院门，今则商店数额大为增加，遍布于东西两大街，新式建筑物次第树立于东北区，因建筑增加，地价由百十元一亩而增至万余元。
以路政而言，进步极速，仅在两年内之建设，而街道已四通八达了，其中数条主要的马路，皆铺以碎石，但仍有“晴天香炉，雨天浆糊”之景。市内交通、娱乐场所及其他一切南方都市所有的，也一一具备。现在的西安，确（实）已成为现代的都市了。
西安南大街 1936
市面繁荣与生活程度提高是成正比例，所以西安也不能例外的。从关外来的货物，经过潼关的税关后，市面的价格高过郑州一倍，甚至有高出两倍；即使本地所产之物，亦较以前高两倍。以前租一所房，每月租费不过廿元，现在竟涨至七八十元，且于搬进时必须有廿余斤猪肉送与房主，作为迁入屋内之礼。米珠薪桂（形容物价高得出奇），“长安居大不易”。
关中人民坚忍耐劳，勤朴成风，但多然有烟霞癖（指吸食鸦片的嗜好），此环境使然耶？据闻关中以产烟（指鸦片）为大宗，政府税收以此项收入为最大，关中军费端赖此以维持。最近国府明令禁烟，种种已禁绝了，而染烟霞癖者，施以强制执行的戒烟，此法有绝大的成功。
踏上西兰公路
望眼欲穿之西兰间交通，终于在（1938年）11月7日恢复了。西安至兰州有两条路可通：
一是经平凉、静宁的西兰路；
一是经凤翔、天水的陇南路。
陇南路为商办车所行驶，以货车载客，上无篷盖，旅客皆坐于货物或行李之上，车费15元或16元不等，也没有车行时刻，因其是运货而至陇南，而成复载旅客的；而西兰路是国营的，设备当然较商办的来的完善。
11月13日在晨光熹微中，踏进西兰路汽车总站，是时站内拥满了旅客和杂乱的行李，售票处已为旅客所包围，后到者的我只有失望的站在后面，后得商人之助，始将票购得。票价26元3角5分，免费行李为25公斤，超出此限则每公斤为3角8分，我所付之行李费为36元。往西北者，行李切不可过多，越简单越妙。
当我看到客车的时候，所得之现象和我的理想差得很远，在车内必需俯首而行，座位共有30个，分列6排，各排距离仅尺许，每排为5座位，是对号入座。在冬天多着一两件衣服，一排根本不能容下5人。座位是弹簧皮椅，差强人意，若客人坐满了，则无通行之路。车小篷低，是否为减少风阻力的缘故？是一疑问？至于车型时刻，绝对不准确，本来规定是八时开行，为了等待某人，竟迟至十时离站，然已苦了旅客矣。至城外，机师（即司机）私运货物，略停片刻，随即驶进高低不平之西兰路，沙尘充满车中，宛如落霞烟。
咸阳城外 1936
50里至渭水南岸，隔岸咸阳城临水而立，风景秀丽，此即咸阳古渡处，为关中八景之一。前人有“长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芦花载满舟。江上太公何处去，烟波依旧汉时秋”一首诗，是吟诵此地，然今已有桥可通，不用舟楫矣。
咸阳为关中实业区，工厂林立；秦时咸阳在东北四十里，周在城北之毕原。车渡渭水时，旅客下车徒步行，因桥狭小，恐有颠覆之危。过渭水绕咸阳向西北行，沙尘漫天，呼吸大受阻碍，现在有鼻罩，减少泥尘吸入。车曲折沿山行，达于山巅，车中旅客已备受艰辛矣。
一时半抵乾县，打午尖车停一小时。乾县为清代之乾州，位于群山之中，城周九里三，居民万人，所见者大都有烟霞癖，衣服褴褛，女子11岁以上者皆缠足。出产有梨、柿、牛、羊和毛织物。二时半离开此地取道山岭，只见峰峦层叠，每数里辄人家三五。
三时过监军镇（永寿县），五时半莅临邠县（郴州市）。车抵站，车站旅馆已客满，因由关东来之客车早到之故。然其他之私家旅馆皆为队伍驻扎，睡的问题难以解决，商旅只有席地而睡，而我和黄得一河南商人之助，觅得因公干皆由宁夏来的军人同房，始免露宿。旅馆房间很像羊栏，一坑之外无他物，房租6角一日。车站食堂每碟菜起码三角，白饭每小碗为1角，且沙粒极多。晚上与同宿的军人谈及宁夏情形和军人的主张，觉得中国的前途光明指日可见。
庆寿寺（大佛寺）1947
邠县城周九里，泾水北绕，依邠岩为城而北向，居民一如乾县；商业街道较乾县为好。昔古公亶父诞生于此，为周之发祥地，自今观之，不知地灵何处。
14日晨起，水湿处尽是冰块。旅客相率登车，而机师突然宣布车已坏了，满怀高兴的旅客，个个缄默无声；机师并不加紧修理，只是助手在车底钻来爬去。直至9时始行，车沿邠岩下行，有寿庆寺，佛像罗列岩下，占地约半里，为一名胜之地。沿途梨枣成林，十时达长武，县治在岭上，文化经济落后。出县城北行，堡垒相连，经窑店，此为秦陇分界处，房屋数椽，简陋不堪。越此沿泾水行，十二时抵泾川。
平凉城墙一角 民国
泾川城周三里，依山带水，为秦入陇第一要塞，宋代与西夏相持，韩、范开府于此，左文襄西征时，亦以此为据。城东山坡上，即郭汾阳单骑见回纥处。居民多中鸦片毒。当此天寒之候，小孩仍无裤子可着，所衣仅单衣而已。车站所售之物，无一不价格奇昂。由此沿泾水向西北行五里，即西王母瑶台。山坡楼阁玲珑，古木奇伟，相传周穆王驾八骏会王母于瑶池，即是此处。前行只见童山濯濯，人迹罕见，但堡垒林立，驻以队伍，三时半抵平凉。
平凉为陇东军事之区，交通八达，城周仅次于西安，商业繁荣，位于群山之中，气候不常，生活程度低。车站旅馆房金每天8角，房子较邠县为好，家私也不过多桌子一张而已。城西崆峒山，即黄帝问道于广成子之处。
弹筝峡
竖日早晨11时过泾水经蒿店，有数十人家，西行峰峦壁立，至三关口（即弹筝峡），口宽近三丈余，半为山溪，所余者仅可容车而已，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此即宋代名将杨延昭镇守之处。口东有杨延昭庙及关帝庙，且有碑一所，字迹模糊，不知所述何事。闻曩时此口不能通大车，自左文襄开筑后始通，口西峡宽仅数十尺，车从悬崖下过，十里始见民房十余间，此即瓦亭，由此分二道：
向西北行者为往宁夏要道；
西南行者为西兰路。
车朝南折西行，巍巍之六盘山在目矣，是时有护车队相率登车，闻此去为盗匪出没之区，非此不足以保障安全也。车沿公路向山顶迈进，峰回路转，渐升高处，下望群山，积雪未融，如乘飞机置身云端。六盘山高出海面万余尺，为陇中之名山，元太祖征欧洲归来即崩于此，英雄名山，永垂不朽。
山之西路杨家宅，房屋数椽，生活穷苦，且每个人都烟油满面，有面馆数间，面味恶不能入口，每碗五百文，杨家宅西去，虽经山谷，然路皆平坦，车行疾驶，经隆德县（宁夏）城外行，“关城见柳条”之景如绘，此即文襄柳（即左公柳）。
夜宿静宁，此处生活程度与平凉相差不远，城周五里，改建于清顺治年间，为兰州之第二门户，驻有军旅，月前曾为红军所据，但看不出有何破坏。
华家岭
16日由静宁出发，一路人家三五，经计家山后，车行极速，且路面凹凸不平，旅客大受颠簸之苦。遇见识坡登华家岭，车随山势疾驰，一时卅分抵华家岭车站，房屋十余家，驻有104师。此处之面，较杨家宅更难入口，西行至3时余，始抵华家岭下，长300余里之华家岭，经三小时数十分钟始过。据旅客言，此岭为盗贼出没之区，时有抢劫闻，今有军队驻此，稍为安全。
夕阳满山，寒风怒吼，车子于颠沛中跑进定西车站，站内附设旅馆，据城东里余，皆为妓女所占，旅客反而无处可宿，乃往城内找寻，但无可找之店，只得废然而踱出定西城，最后在车站南百步之遥觅得一民房，总算有处可宿。屋主并非定西人，他是世居陇南，共有兄弟四人，一家十余口，因旱灾一家皆饿死，只剩他夫妇二人，行乞至此，积有小资租赁这间民房半所，租给客商寄宿，除外做馒头售卖，入息尚堪温饱。当其说及灾况，不忍入耳。当有人饿死，则争食死者之肉以充饥，他也啖过其兄弟之肉。想人间悲剧莫有甚于此者。
定西水质极碱，宛如盐水，生活程度以车站所见而论，定西为西兰路最高的。
次日早晨，寒风凛冽，华氏表降至20度，幸阳光东照，稍减寒气，在站内看见许多外国男女传教士，使余兴无限感想：他们为何走进文化落后的西北？为何居住地高苦寒的西北？
九时车向车道岭前进，路崎岖不平，旅客倍受辛苦。11时达甘草店，居民百家，驻有军人，旅客皆在此打尖。饭每碗1角5分，菜类只有椰菜，味难下咽。经此西行，见盆地周约70里，咸阳至此为仅见之平原。车疾驰，旅客头颅与车篷相撞，有一戴瓜皮帽者竟将车篷撞穿一洞，是时旅客皆呼减速度，以防危险，无效。转瞬经东岗镇，平原在望，黄河如带，蜿蜒西来，去兰州仅有廿里之遥，二时卅分抵兰州城垣。
杨虎城出席西兰公路兵工开筑仪式 1934
西兰路全程753公里，历时5日始达，此路由全国经济委员会用140万元所筑成。路基9/10是泥质，桥梁有数处为木架成，每当雨季，路与桥梁多为水冲塌。这条路线是左文襄征准噶尔所筑之车路基，及至陕甘旱灾时（1928年），华洋义赈会将旧路重筑，六盘山至华家岭的浩大工程，皆为该会筑成。在西兰路国营路未实现以前，已有商办客货车行驶，而“国营”二字不过划时代而已。
《旅行杂志》1939年
本文由“瀚海淘沙”独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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