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记忆
作者 王兆贵
无处安放的记忆
我的家乡午塔,不过是个寻常村落,周遭既无佛家名胜,亦无道家古迹,不知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名字。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先民迁徙至此,几近午时,天际突然云蒸霞蔚,烘托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宝刹,于是就此落脚,安家置业,垦荒播种,世代相传,生生不息,遂取名午塔。村名的由来带有些许海市蜃楼的仙气,虽说是乡间,听起来却也不俗。村中王姓居多,从辈分上追溯,估计建村的历史不会太远,最多也是明清吧。而家乡所在的县制,却有相当长的历史。
第一次知道黄县古已有之,还是在年少时看《三国演义》发现的。那段记述在这部经典的第十一回,写的是北海太守孔融为管亥所困,心中郁闷,忽见城外一人挺枪跃马杀入重围,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来到城下,大叫“开门”。孔融因不识其人,没敢冒昧开门。围军赶到壕边,那人回身连搠十数人落马,兵士倒退,不敢近身。孔融急令开门引入。其人下马弃枪,径到城上拜见孔融。问其姓名,那人答道:俺乃东莱黄县人氏,复姓太史,名慈,字子义。家有年迈老母亲,多亏您照顾。昨日从辽东回来探亲,得知郡府被困。老母亲嘱咐我说,理当前往救援,以报答您眷顾之恩,遂雇了一匹马赶来。孔融听罢大喜。原来,孔融与太史慈虽然从未见过面,却晓得他是个英雄。因他远出,有老母亲住在离城二十里之外,常派人送去粮油衣物,予以接济。慈母感激孔融大德,所以让太史慈前来救援。太史慈后来成为东吴大将,在镇江北固山南麓还建有他的陵墓。
《三国演义》是文学著述,但东莱黄县的地名却是史实有之。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泰山封禅后,为访长生不老之术,就曾到过黄县。就此估算,黄县的由来,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千年古县,今天却因县改市而从地图上消失了。
延续已久特别是载入史册的事物,一旦被改为一种新名堂,总有些不大习惯,何况是出生地。由于我离家远行时是被称作“黄县人”的,县改市后,每每面对履历表中籍贯一栏,下笔之前颇费踌躇。按出生时的名称填黄县吧,但地图上已经没了,按改名后的行政区划填龙口吧,感觉有点怪怪的。我本非抱残守缺之人,但对黄县的消失,仍有一种说不清、抹不去的滋味盘桓在心头。这就好比是一场魔幻游戏,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但转了一圈之后,怎么也回不到原来那个房间了。当然,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属于文化心态的迷茫,而不是地理方位的迷失。
家是什么?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回答。
在地理位置上,家因活动半径不同,参照系不同,相对应的标志也不同。在太空宇航员看来,家就是那个蔚蓝色的星球;在海外游子看来,家就是飘扬国旗的边防站;在外省打工者看来,家就是临近家乡的那个老界桩;在县城就读的学生看来,家就是村头那棵老槐树;在野地里的顽童看来,家就是那个冒着袅袅炊烟的小院子。
在心理感受上,家因年龄不同,个人遭遇不同,其情感描述也不同,所以就会生发出许多浪漫的比拟。譬如,家是温馨的港湾,家是疗伤的诊所,家是束缚的牢笼,家是伤心的梦魇,家是疲惫的归宿,家是乏味的岁月,家是人生的始发站,家是落叶的回收站,等等。
这些回答尽管都很独到,都很美妙,但对于一个成年后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却总觉得没能搔到痒处,可又不知其中的机缘在哪里。有一天,当你阔别多年回到故乡,原先生你、养你、送你出行的那座老房子不在了,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猛然间,你就会觉得自己象丢了魂似的,心里头空落落、惶惶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直到这一刻,你才幡然醒悟。原来,作为一个人成长起点的家,那是存放记忆的地方。老房子没有了,就失去了承载那一段时光的载体。而作为意识形态的记忆,一旦失去了物象依托,就会在产生魂兮无所依的失落感、断裂感,生命中很多记忆和情感都无处安放了。
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故土的人来说,扒掉老房子,盖上新房子,眼中只有辞旧迎新的喜悦,心中只有今非昔比的荣耀,哪里会有这种莫明其妙的念头?倘若你把自己的感悟说给一直在家乡的人听,他们没准会以为你精神有毛病,要不也是吃饱了撑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呢?个中原因就在于,在改天换地的过程中,他们的生活轨迹是连续的,他们的情感寄托是渐进的,其中没有断裂层,所以就会感觉很正常,很适应,很习惯。而你却是“小少离家老大回”,中间这一截子都丢在外乡了,那座老房子是你出发时记忆的链接点,老房子没了,记忆就发生了中断,你的心就会感到“无家可归”了。
问世间家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因为那是我们灵魂的栖息地,是安放人生记忆的黑匣子。(本文由齐鲁壹点号推出 文/王兆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