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苗－郑州日报数字报

♣ 张富国

阳春三月，一回暖，田野里翠绿的野豌豆，柔曼地吐丝拔节。指甲片大小的叶子，排列整齐，迎接星星点点紫花的检阅。这些花儿，镶嵌在纤细的茎条上、绿叶间:花蕾两朵并生，极像古代美女腰间的三角荷包。盛开的花朵，小的两片拼成头巾，遮着脸，腼腆的样子；大片的如罗裙，向上翻成蝴蝶，悬在茎头，翩翩开翅，若飞的样子，十分可爱。

这豌豆苗，足迹遍及各地，广州称龙须菜，四川叫豌豆尖、巢菜。它生命力顽强，繁衍迅速，萌发时有四个子叶，鲜嫩清香，生吃做菜，是南方人岁首的过年菜，十分美味，以表岁岁平安之意。

豌豆苗自古野生，可是有来头的。《诗经》里，它叫薇。这薇，在李时珍眼里，是“菜之微者”，王安石甚至认为“微贱所食”，百姓采食之物，上不了席面。其实，《诗经》里的《采薇》，记录了百姓战时采薇而食的情景。周宣王时期，正值西周中兴，宣王与西北的猃狁战事不断，秦地以西的百姓百姓流离失所。采摘豌豆苗时的悲怆，化作护国安邦的戍边志向，渴望和平的殷殷之情，写就了一个大大的“义”字。薇的纤纤玉肩，却挑着千斤重担，一头是家国情怀，一头是仁义忠勇。

周武王灭商之后，商君两个儿子伯夷与叔齐，不用周粟，采薇而食，拳拳盛意，感莫可言。义利之辨时，操守的坚挺，舍生取义，竟是这纤弱的薇菜所赐。食薇，终成隐士的习惯：北周诗人庾信，饱尝分裂的辛酸苦辣，钟情于薇的清香仗义，夏冬著细葛布，春秋食清醇薇，“避谗犹采葛，忘情遂食薇”，成了隐士的标配，成了特立独行、化归自然的标志人物。

随后的历史文献，只记述薇的形态，和据此更名的闲趣。汉代《尔雅·释草》里的“柱夫”“摇车” ，可食之草，又名“摇车”，百姓眼中的“翘摇车”，蔓生紫花，翘花摇摆，是饥馑里的希望之舞。晋代陆机笔下的“苕饶”“翘饶”轻音，是危难时刻力挺大仁大义的战歌。汉唐期间，这豌豆苗，依然是百姓救急济难时的口中之物，却只能冷于诗歌一隅，无法进入文人的法眼。只有五言律诗奠基人、初唐田园诗人王绩，看到牧牛饱腹悠然入圈，猎人满载归家，他长啸而歌，“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真想别过尘世，隐居山冈。

时光荏苒，仁义如阳光雨露，滋养着无数生灵。到了宋代，豌豆苗和苏轼兄弟再次结缘，演绎了一出患难见真情的人生好戏。苏家兄弟有个发小叫巢谷，自幼聪慧。但考进士一直不取，干脆弃考，游历大山名川。听说苏东坡落难，他来到黄州。一次聊到豌豆苗，巢谷谑称巢菜，“自家的菜，都姓巢”。东坡笑答，应叫“元修菜”，拜托巢谷收集种子，带到黄州来播种，为百姓疗饥补饿。他特意写下了《元修菜》，教人食用，“点酒下盐豉，缕橙芼姜葱”，蒸炒或焯后凉拌，加入少量的料酒、盐和豆豉，拌入切成细丝的橙皮和姜、葱，色美，香气也浓郁，成为美谈。巢谷虽不吝啬，他交给东坡“圣散子”药方时，一再叮嘱不能外传。苏杭一带流行瘟疫，苏东坡又拿出药方，按方司药，无偿分发给杭城民众，“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得到巢谷盛赞，自此，巢菜名声就大了起来。患难之交情谊深，取公利，取大义，真的为巢菜增香不少！

清朝杨燮在《锦城竹枝词》吟诵，“巢菜肥田兼爽口，青裙采得卖来频。说餐此味堪辞酒，纵假能瞒欢饮人”，肥田，可食，大仁大义：花蕾生吃，青草的清香之外，一缕缕淡淡的甘甜在舌尖上轻扬；吃热面，加豌豆苗，叫漂青；多青重红，多放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火锅，涮了各种荤料后，浓汤里推进一大盘豌豆尖，美不可言。陆游说，巢菜“做羹尤美”，有人尝试，巢菜洗净切细，待加入食盐、白糖、猪油的糯米粥煮黏稠时，旺火略炒巢菜，放入粥中，每碗缀点一粒樱桃，软糯稠浓，清香鲜美，是肴馔之美的典范。

巢菜风姿，收入了《芥子园画传》画谱：青紫色的蝶形花，趁着叶端翠绿的卷须，随风摇曳，煞是好看。相映成趣的，这豌豆苗，从远古翩翩而来，消弭了时空的阻隔，携仁带义，在田野中，在碗碟里，延续着千古不变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