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违和感
余华因为在某考试培训论坛上指导中高考作文,而饱受批评。
余华在论坛现场的演讲,他始终侧对观众念稿。图片来源:搜狐
曾经的「先锋」作家,突然辅导起中高考作文,巨大的违和感,令人错愕。
有人说余华堕落了,说「文学已死」;也有人说,余华自己都没能考上大学,怎么能跑来教别人考试?
微博上对余华事件的评论。图片来源:新浪微博
也有人质疑,余华的新书、长篇小说《文城》才刚刚开始售卖,而在此之前,余华已经沉寂了八年,这次站台是不是一种故意炒作呢?
《文城》
作者:余华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
从余华的那段演讲视频中能看出,他的确没有做充分的准备。他的演讲全程念稿,而稿子写得也很不通顺,逻辑有些混乱,就连题目「如何在中高考中写好作文」都有些不通顺、不规范。
这些都给人带来一种无法消退的违和感。
在人们的印象中,像余华这样从八九十年代走过来的「先锋作家」,应该与体制格格不入,甚或反叛、不合作。
余华的写作和人生,也一直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高考失败,没有上大学,当了五年牙医。1987年,27岁的余华在《北京文学》上发了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才算开始写作的职业生涯。
这篇小说尤其突出了荒诞感和孤独感,这不仅和十年前「大干快上」的集体主义相差十万八千里,就算和八十年代的文学相比,也有鲜明的余华特点。
这才有了人们心里「先锋作家」的印象。
《十八岁出门远行》
作者:余华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1989年
之后,余华陆陆续续写出不同篇幅的小说、散文,获得法国和意大利的文学大奖。
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兄弟》,再到《第七天》《文城》,他始终在突破,在独行,努力保持自己的「先锋」特性。
他的《活着》从出版以来,就不断再版,还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
电影《活着》,不仅使张艺谋奠定了世界级导演地位,也让葛优拿到戛纳最佳男演员。
20多年来,《活着》销量超过2000万册,甚至成为被盗版最多的一本书,本来是先锋作家的文学尝试却成为大众读物,这在中国几乎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电影《活着》剧照,故事讲述了福贵的一生,反应出个人在国家动荡中的浮沉与遭遇。余华在书中体现了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的主题,在传达现实感的同时传达出深刻的孤独、荒诞与凄凉色彩。
图片来源:豆瓣
《活着》的影响之大,实际上也悄然进入到体制内,在中学的阅读书目中,它也逐渐占据一席之地。
从这时开始,余华难免和现有教育体制发生关联。他被聘为教授,也进了作协,但他的作品仍旧受欢迎。
所以,他在人们心目中仍然保持叛逆、小众的形象,和应试教育八竿子打不着。
这次他与应试教育如此火爆的相遇,是建立在一系列期望之上的。
说「文学已死」的人,期望像余华这样的作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安静地写作,让很少一部分人得到精神愉悦。他们期望文学保持高雅,余华来讲考试作文,是一种堕落,是文学「养活不了自己」的表现。
不过,文学倒从来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东西。
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当时的英国,其受众几乎都是「下里巴人」;
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一度是畅销书;
公认最晦涩难懂的《尤利西斯》,不仅每个爱尔兰人都读,而且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节日,让全民在那一天阅读......
如果一个一流的作家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得到认可,偶尔出现在大众面前,就会让人感到不合时宜。如果期望如此,这不是文学的问题,而是时代的问题。
现实的荒诞在于,明明作文写作也是写作,但却不该由余华这样的作家来指导,为什么呢?
只要参加过中高考的人就会明白,作文写得好不好,和文学功底、写作能力,或是创造力,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
文学功底强、有思想的人,可能写得很好,也可能不及格,甚至零分。而完全不爱好文学,也不读书、不思考的人,通过考试的「专业」训练,也可以把作文写得很好,写出满分作文也不是不可能。
中高考作文,已经完全成为八股文。写考试文章,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专业。
在这个领域里,余华是外行,隔行如隔山,他自己来考搞不好都很难及格。
比较一下下面的两段文字就能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人的社会性是不可祓除的,而我们欲上青云也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
第一段文字是余华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中的段落,第二段是2020年浙江高考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
显然,在修辞上,第二段文字显得更「酷」,短短两句话,不仅有「祓除」、「薄脊」、「符号客体」这种术语和冷僻词汇,还有「欲上青云」、「因风借力」这种加强文采的四字短语。但看第一遍的时候,不仅很难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而且充满翻译感。
相比之下,余华的两句话只要有小学水平就能看懂,而且能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但是,放在考试上,相信很多老师都会觉得这样的文字「很吃亏」。
考试作文要求在800字以内能够体现出学生掌握的词汇、运用语言的能力,甚至背诵过多少诗句和名人名言。这种要求经过几十年的锤炼,已经完全格式化了,所以才会有《生活在树上》这样的「怪胎」。
然而,写作的本质是表达。这一点早已被应试教育所遗忘,术语、生僻字、引经据典是为了表达得更精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在应试教育中,这些却成了衡量标准。
在应试教育成熟、专业的模式下,余华完全是个外行,他实际上没有能力指导。
只是,问题并不在余华,而在应试教育。
一个享誉全球的职业小说家无法指导学生写高分作文,这是荒诞的。但在中国,这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太习惯于有一个标准,然后所有人按一个标准模式化生产。这种流水线一旦建成,接下来就是不断「异化」,最后与初衷背道而驰。
2018年6月,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的学生参加高考,家长夹道欢送的场面。毛坦厂中学和衡水中学都是中国最极端的应试教育「培训基地」,以超过监狱的管理和魔鬼训练闻名。
图片来源:BBC news
中高考规定的科目,本身是为了一个人的全面发展,对知识的基本认识,培养一个人的基本素质。
但是,当学习和就业、财富、地位甚至权力挂钩之后,教育就变味了,培养的不再是全面发展的、合格的人,而是「做题家」。
在这种风气的趋势下,作为学生的个人,实际上参与到了一种舍本逐末的训练中,答题技巧原比知识本身重要得多。
于是,违和感就产生了。
学生们可以在完全不运用逻辑的情况下,通过背诵公式和解法来解出三角函数、立体几何、解析几何的复杂数学题;
也可以在完全不读书、不思考、不沟通和表达的情况下,通过答题技巧答对阅读,写出作文;
还可以在完全不用口语交流的情况下,回答出英国人都所知不多的英语语法题......
这样的学生,一个个都是「黑白房间的玛丽」,他们从没见过色彩,却能够答对关于色彩的所有题目。
当高考结束后,绝大部分人对世界的认知依旧停留于孩童阶段,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学过知识,只是学会了一些特定问题的特定解决方式,这些解决方式在高考以后就不再「有用」,自然也就忘掉了。
黑白房间的玛丽(Mary's room)讲的是一个生活在黑白房间中的女孩玛丽,每天学习关于颜色的只是,但她从未见过颜色,可是不管你如何和她讨论颜色,她都能对答如流。这一比喻本来是用来论证人工智能的认知能力,实际上,中国的学生的学习模式非常类似于人工智能。
图片来源:TED
余华本应指导中国人写作,但在实际情况下却完全没有能力指导,这不是余华的悲哀,而是时代的悲哀。
1979年,美国小提琴家斯特恩(Issac Stern)来到中国,他惊讶地发现,中国人的音乐技巧可以完全达到世界一流水准,但却对音乐本身一无所知。他遇到的中国的学生,都拥有熟练的演奏技巧,但完全忽视了音乐的本质,即通过声音来表达内心的感受。
他意味深长地感叹,如果中国人能够学会音乐,而不是音乐技巧,未来将不可限量。
斯特恩受邀来到中国进行访问,这段经历被拍成了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图片来源:豆瓣
可是,40多年过去了,「斯特恩之问」对于中国仍然是尖锐的,教育的状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变本加厉。
余华这样的作家,不但没有能力指导学生的写作,反而指导本身还要引起争论,还值得辩论一番。
继而,人们感叹「文学已死」,可是,文学在这片土地上真的「活」过吗?
文学在中国始终是边缘化的,一流作家的写作水平很少得益于应试教育。
余华没有接受过完整的应试教育,也许是他的幸运。
中国教育远远没有走入良性循环,相反,这些年余华们越来越少,应试教育责无旁贷。
如果在未来的某天,中学生写作文时是以作家为榜样,作家能够再正常不过地指导写作,而不至引起争议,那么,文学的问题解决了,教育的问题也解决了。
只要余华还活着,应试教育也还活着,这种违和感,也一定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