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前的英雄史诗:《尚书》
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尚书》,已不是先秦时的规模,所见只是秦焚书后找回的残存篇章,其中还不免有断简破句。因年代久远,《尚书》在汉代已很考验读书人的读解能力。然而它的宝贵是无可取代的。
《尚书》之宝贵,还因它称得上恢宏。从洪荒初辟到筑城建国,从文字初见到有册有典,从胼手胝足拓土开疆,到土风歌谣入曲传唱,春秋运转中创造出青铜世界的鼎盛家乡,忽又战车隆隆,烽火烛天,血可漂橹……从尧舜禹到夏商周,生生灭灭多少迁变,一书在手尽成俯仰。
陶寺古城遗址位于山西省襄汾县城东北约7公里的陶寺乡,方圆包括陶寺、中梁等五个自然村,陶寺古城遗址的发掘,使我们读《尧典》获得立体印象。废墟下,埋藏着同我们今日血脉相系的创造。我们今天很重视科学,先夏时期的祖国,也是有当时比较先进的科学技术的,天文学就是最古老的科学之一。观天象以制历法,我们的先人因之得以大步迈进农业社会。陶瓦的发现,超越了“秦砖汉瓦”。红铜铃的出现,鸣响青铜时代的先声。中华文明的重要特征,是在很早就克服了穷兵黩武。汉字“政”,从正从文,“治”是在治水中诞生的文字。所谓政治,最古老的含义就是用光明正大的文化治理社会。一把残破的陶壶送来一个“文”字,其更大的意义似不在于发现它早于殷商甲骨文,它更像是昭示着一种信仰。它告诉我们,崇尚文化而克服黩武,这中华文明的经典价值观,早在尧时代,就像旗帜那样鲜红地出现在这片土地上。若以为证据偶然,不够充分,再看看陶寺大墓中家猪之牙与9把玉钺的组合,分明在讲述着强军不战而能保卫国家的大智慧。龙形象为什么要设计在盘中?它圆圆融融地团在盘中的姿态,就是我们的祖先崇尚融合的伟大图腾。蟠龙口衔的一枚松枝,也分明寓意着天下为公。看看《尧典》中尧与四岳之长商议治水的情节,这里就是四千多年前那场大洪水中的抗洪救灾总指挥部。这尧都古城,华夏方舟,真真切切,可不是神话传说。事实上,治那场大洪水,最重要的方法不在于堵还是疏,而是要与各方国各部落人民相沟通,齐心合力,才可能共治洪水。夏,其实是在大禹治水的过程中,诸多部族民众联合起来,和衷共济,融合起来的民族共同体。再看看《尧典》里那些“平章百姓”“协和万邦”的记述,无论作为思想还是实践,都真实珍贵而殷切。再看古老的“堯”字,分明是在“兀”上垒土再垒土,筑造出高高的大城的形象。所谓“堯”,这个不同凡响的符号,就是这片土地的人民建筑起这座巨大古城的不朽的纪念碑。遥想四千多年前,必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万民站在那高高的城墙上,举行庆祝这座城市建成的盛典。那时刻必有鼓角向着长天齐鸣,必有旌旗迎着长风飘扬,必有万民的欢呼浩荡。就在这里,在《尧典》里,在四千多年前尧时代的城邦建设中,有我们民族的英雄史诗。
我惭愧自己用文字难以描述,我期望有恢宏的影视作品来再现我们民族先夏时期的英雄史诗,让更多人能更容易感受到祖先的智慧对我们的照耀。所谓英雄史诗,并不是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黑暗,事实上这都城的后期就毁于残酷的战争,从尸骨的残骸中也能看到惊人的野蛮和黑暗,但废墟下面依然埋藏着曾经轰轰烈烈的崛起,埋藏着对和谐的追求。我也很期望,陶寺遗址上耸立起一座博物馆,让中华儿女永远观瞻。不要犹豫,不要等待。中华海内外儿女都需要它,一个民族接续起伟大的传统需要它。当历史的荒丘变成宛若万代母亲的乳房,万代子孙都能饱享到她的滋养。我期望有一天能走进这座再现祖先四千年前煌煌之创造的殿堂,让自己宛若孩童那样接受哺育……真的,追求平等、美好、自由、幸福,并不是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的。没有哪一种伟大的理想不是很早以前就有先民憧憬过,没有哪一种生活智慧不是很早以前就有先民实践过。岁月走到今天,许多美好的、温暖的、珍贵的记忆,依然总是如微风如细雨如丽日保存在那些边远微末的地方。人类的生活,人生的尊严,精神的欣慰,常常总是被人类自己创造的物质、被金钱权力和欲望,吞噬得百孔千疮支离破碎。我怎能对《尧典》里就那么重视民生民意的殷殷描述无动于衷,怎能对尧都遗址里传递的文化追求无动于衷?
一篇《尧典》犹如此,况乎《尚书》。
我不禁想,中国现存最古老的这部《尚书》,为什么能传下来?秦始皇为什么要焚灭它,甚至决心要把它从民间的言谈中记忆中彻底消灭?汉武帝又为什么同意把它列为五经之首,作为中央太学的教科书,用来培养大汉王朝的栋梁之才?一部《尚书》,自古数不清有多少读书人多少官员读它讨论它。愈在乱世,愈在权钱霸道官风世风颓败的年代,它愈显光华。为什么?不因书中多有帝王事迹皇室档案,而是那帝国倒塌政权兴替的鲜血教训越发育出了“民为贵”的思想。当代考古日益为我们打开缺乏文字记载的远古岁月,如陶寺遗址的发掘就使我们读《尧典》不止有典册说,还有古城说、废墟说……学会这样的凝听,对我们无疑是有好处的。(王宏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