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总有一次对抗已久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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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 瑞
01
父亲在找媳妇时,淘了很大的神。他脾气坏,名声臭,远近闻之,都不愿嫁给他。那时,我奶奶已去世,爷爷年事已高,他的婚姻大事,全是我姑在操心。听我姑说,远近十里八村不论谁家的女儿,尚未婚配的,不是上门探过口风,就是请媒人去说过亲。人家都不愿意。本地的姑娘不愿意,我姑改变了策略,决定去陌生的外地找。村里有个人在做牛马生意,常年四处跑。我姑托他为父亲找媳妇。那人不负所托,总算找到了。我家距外公家挺远。在村里人眼中,我母亲简直是从天边来的。我姑很满意。她觉得,这么远,女方肯定不知道我父亲的臭脾气。一年后,他们就结婚了。
母亲嫁过来时,父亲简直是一贫如洗。80年,集体解散分下户,按人头分田地。父亲有五弟兄,分到的田地也不少,可再一分,就很少了。那年头,土地便是一切。没有土地,作为一个农民,简直一无所有。大伯他们早成家,占的财产相对也多。那时,大伯和二伯已经新修房子,分家另住。剩下三兄弟住在老屋,轮到父亲的,只有一间房子,两丘薄田。很快,我和弟弟相继出生。我爷爷年纪大了,也需要儿子们养老。这么多张嘴吃饭,就靠父亲一个人的田地,哪里够吃?
父亲学泥瓦工没出师,后来又跟人学了编背篓和打晒席。我们那地方多楠竹,生活生产用具,像筲箕、刷把、筛子、皮撮、簸箕、箩筐、簸箩、背篓、晒席、竹椅、竹床等等,都用楠竹做成。人们煮饭,干活,甚至睡觉,都需要这些东西。可以说,需求量很大。那年头,村里还很少有人进城打工,都在家里干农活。为了挣钱,很多人便以编筐织背篓打晒席为业。父亲最拿手的,是编背篓和打晒席。每逢单日,镇上赶集。母亲背着两三个装成一叠的背篓,或是一床晒席,爬坡下坎,涉水过沟,翻山越岭,去镇上卖。卖背篓和晒席积攒的钱,用来买粮食,交税收,后来还用来交我和弟弟的学费。
小时候,父亲曾教过我打晒席。晒席是用来晒稻谷的。秋天收割了水稻,必须铺在晒席上,经太阳晒干,用风车车走泥沙瘪壳,才能收粮进仓。每年,父亲从夏天开始打晒席,一直打到秋后。他晚上划篾条,白天在堂屋里打。他破开楠竹,划成中指宽的篾条,去掉最里面的一层,用匀刀匀得一样宽,开始起层。一根篾条先起两道层,头层是青篾,里层是黄篾。黄篾会再起层,起出薄薄的篾片,叫丝篾。这道活非常精细,很讲刀法。起出的篾片,薄如纸片,能透光亮。准备好篾片,在堂屋里扫出一片空地,打晒席就开始了。
这就是晒席,我至今还记得怎么编织的
02
我们沿着一条泥巴路,时而上,时而下,爬山过沟,上坡下坎。路边偶尔有一户人家,亮着黄黄的灯。走过人家,便是黑黝黝的树林,走出树林,是一片苞谷地。高高的苞谷杆子随风摇曳窸窸窣窣地响。四五十斤茶叶沉沉地压在背上,背篓系子直往肉里钻。父亲挑着一百四五十斤,埋头走在前面,沉默不言。我们勾着头,汗水顺着脸颊滚,顺着背心沟流。脚下泛白的泥巴路总是走不到尽头。穿过一片苞谷林,又是一片苞谷林。翻过一座山,还是山。对面的山影立在夜色中。身前身后,只有黑麻麻的天,黑麻麻的地。谁家拴住的狗一个劲朝我们吠叫。狗叫声在黑夜里回响,又被沉沉的大山吸走了最后的余音。
有时候,走到半路里,天上打起了雷。隐隐的雷声在我们头顶滚动,闪电在远远的天边忽闪忽灭。黑沉沉的山影,静默在黑沉沉的天空下。坐在高高的山巅歇气,我们熄了手电,看着远方的闪电,听着隐隐的雷声。山风无止无息地吹,吹不走一点点夜的黑。父亲的烟头在浓浓的黑暗中泛着红,就像是把黑夜烧出了一个小小的火焰的洞眼。歇足了气,我们背起茶叶,继续走着山路。深更半夜,我们还走在路上,走得直打瞌睡,像是走进了睡梦中。
从2000年开始,政府号召退耕种茶。对村里人而言,这是一次巨变。面对如此巨变,很多人的思想适应不过来,无法接受。他们觉得,不种水稻,哪有饭吃。当时村里流传着一句话:茶树下水田,回到59年;茶树上山坡,饿死农二哥。很多人坚决不种茶,按照惯性思维种水稻。父亲算是有远见的,积极响应,放干几亩水田,摆苗圃,种茶苗。对我家而言,这是一次巨大转机。几亩山田的苗圃,隔年就能出售,卖了几万块钱。父亲尝到甜头,放干全部水田摆苗圃,地里也种上了茶苗。不几年,田里地里,都长成了青青的茶园。每年新春伊始,到秋末白露霜降,靠采茶,家里能收入几万。虽然辛苦,毕竟有收入。然而,这转机并未持续多久。
新世纪之后,中国的变化极其迅速。在大山深处,人们虽然还过着跟以往差不多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整个中国变化的大浪潮,使很多东西迅速碎成泡影,被遗弃在时间的流沙之中。村里先是放弃祖祖辈辈种植的水稻,靠茶吃饭,紧接着,大部分人便踏上了外出打工的漫漫征程。转眼之间,靠茶已经吃不上饭,必须靠外出打工。土地失去了价值,进城打工几乎成了农民的唯一出路。父亲也只能出去。他没文化,也没什么技术,出门打工,只能上建筑工地。好在,他曾学过泥瓦工,虽未出师,也靠那点本事,在工地上敲砖头做起了大师傅。
03
大二下,我谈了女朋友。父亲对我的态度,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再也没骂过我,凡事都跟我商量,要我出主意,听从我的意见。在他看来,我也是个有女人的人了,不应再骂。有了女人,就可以和自己的父亲平起平坐,弗洛伊德提出过这样的观点。父亲不再威严,我失去了敌人,反而感到一点失落。
04
父亲一生好强,不甘人后。但他打拼一辈子,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很多亲戚有钱后,表面虽奉承,背地难免瞧不起他。这使父亲很受伤。原本,他跟一个亲戚在恩施做工地。在父亲帮助下,那人赚了钱,反而说些风凉话。父亲愤而离开,决定再度出山。母亲劝他就在本地,年纪大了,何必还出远门。父亲毅然决然去了武汉,去了松滋,去了贵州,去了广州。他不想被人瞧不起,就算讨饭,也要离家远一点。
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已经五十岁。他说,你读完大学,我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这辈子还得完成一件大事,就是修一栋房子。母亲当时不赞成。父亲硬要修,不然,他觉得一辈子白活了。他说,现在我五十岁,还能在工地干十年,十年后人老了,就没人要了,十年里,修栋房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他要我只管出门闯荡,安心追求自己的事业,家里一切不用操心,修房造屋他一人承担。一番话,说得我心里很酸。
不几年,父亲真的开始动工修房子。我家住在山上,父亲要修到山下,交通方便。山下没有地,需花钱购买。三万块钱买下地。地是另一个生产队的,主人早已过世,膝下仅有一女,远嫁武汉,十多年未归。队上人都巴望着平分她家的地,不想却卖给了我们,很多人不服气,去村委讨说法,处处跟我家作对。
大学期间,为村里孩子上学艰难,我曾给乡政府写过请愿书,希望政府拨款整修公路。该请愿书,得罪了村支书。后来,该村支书由于贪污受贿,被人匿名揭发,丢了乌纱帽。他以为是我干的,因此,对我家特别仇恨,煽动村民与我家作对。动工时,有人甚至睡在施工现场,不准挖掘机开挖。父亲直面村里人的刁难,硬是把一栋房子,平地建了起来。
这些年,在外东飘西荡,我很少回家。回家站在大门口,总是会喊一声——妈,我回来了。从屋里走出来的一般是父亲。他满脸笑,望着我,问我吃饭没有。母亲随之也出来了。瞥眼一看,眼前的母亲,几年不见,已是满头白发。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年轻,声音还是那么年轻。我默默地想,母亲没有老,只是白了头发。父亲也没老,满脸的笑,没有了当初的严肃。母亲说去买点菜吧。父亲转身就去了。在火坑屋里吃饭,我拿出给父亲买的酒。父亲不让开,他说贵,喝了可惜。酒不贵,只是父亲忙了一辈子,节俭了一辈子,觉得贵而已。我执意开了,给父亲倒上。他的笑,漾在酒中。
我努力回忆父亲年轻的样子。他曾经那么严肃,如今这么谦卑,使我的心里无端端的疼。我希望看见那个严肃的父亲,沉默的父亲,性子火爆的父亲。那个父亲,永远在我心底,永远无法回来。岁月就这样无尽流逝,把生命的波浪推向远方,留下我们徒然回望过去,找不回丢失的一切。每次打电话,父亲总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大讲一套人生的道理。曾几何时,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已经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但有些事,他却从来不告诉我。
前几年,母亲子宫长瘤,经检查,尚无大碍。医生建议先吃药观察,实在不行,再做手术。母亲电话告知,身在广州的我,顿时一阵惊慌。父亲接过电话说,没得事,屋里一切有我,安心在外面工作,我会把你妈照顾得很好。一年后的夏天,父亲到了广州,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海珠区修地铁。六月炎天,广州酷热难当。我的父亲,顶着毒日头,在广州修地铁。听后,我一阵心酸。问到母亲,他说一切都好。当晚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病情,得知要做手术。父亲却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深夜枯坐独思,为这份人间感情,不禁使我泪下潸然。
父亲今年五十五岁,还在工地打拼。五十五岁不算太老,也已不再年轻。但他比许多五十五岁的父亲更苍老,又比许多五十五岁的父亲更强壮。他还能上脚手架,还能砌砖,还能修地铁,还能扛住这沉重的生活。小时候,他在我心目中很高大,像沉默的火山,不怒自威。长大后,我一度与他为敌,要超越他的威权,成为新的主人。而今,多年的工地苦活,他干瘦如柴,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眼神中,依然流露着一个男人饱经岁月沧桑之后的沉着与倔强。他会继续老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化身为泥。而我,也会追随他,成为另一个人的父亲。
如今父亲坐在我身边,已经有点腼腆
选自散文集《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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