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读书莫要自己心下先有一个意思
在中国学术史上,若论博大、精微兼而尽之的学者,孔子以下,只有朱子,可算得第二人。孔子是大圣人,不当仅以学者论。而且孔子距我们时代远了,他的成学经过,我们已无法详考。朱子离我们时代近,他的治学经过,还可详考而知。本文则只拈朱子的读书法一项,加以阐说。
朱子教人读书法,纪录留传极多,后人有汇集之成专书者;本文则只择其最精要语论列之。
一
或曰:“读书须是有精力”。至之曰,“亦须是聪明。”曰:“虽是聪明,亦须是静,方运得精神。盖静则心虚,道理方看得出。”
今按:读书须精力,又须聪明,此义尽人皆知。朱子特别提出一个读书的精神条件来,即是如何善为运用我之聪明与精力之条件。此一精神条件便是“静”,静则心虚,更吃紧的是在“心虚”上。
问:“《易》如何读?”曰:“只要虚心以求其义,不要执已见。读他书亦然。”
今按:心虚只是不执己见。若先执一个己见去读书,便是心不虚。所见的将依然是己见,不会看出书中道理。则于自己无长进。
看书不可将己见硬参入去。须是除了自己所见,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
今按:此是读书第一最要法门。朱子所谓“虚心”,略如今人所谓“客观”。若读书时硬将己见参入,便是心不虚,便不能客观,而不能真有所得矣。
大抵义理须是且虚心,随他本文正意看。
今按:“且”字重要,“随”字重要,“本文正意”四字更重要。如此读书,看易实难。庄子云:“吾与之虚而委蛇。”心既虚了,又要随他本书曲折,恁地去。
近日看得后生,只是教他依本子识得训诂文义分明为急,自此反复不厌,日久月深,自然心与理会,有得力处。
今按:依本子反复不厌,又要识得本书上训诂文义分明,此是读书至要惟一法门。若骤读一本书,便要求明得种种理,又要求于己有所得,此皆是心不静。从来读书,亦无此速化之法。
从头熟读,遂字训释,逐句消详,逐段反复,虚心量力,且要晓得句下文意,未可便肆已见,妄起浮论。着前人文字,未得其意,便容易立说,殊害事。
今按:“且要晓得句下文意”,此语重要。看书了解得书中本意,即是学问有所得。如何了解得书中意,便须随其本文,反复不厌看。容易立说,只是己见。尽说了些己见,到底是于书无所得也。
凡读书,先须晓得他的言词了,然后看其说于理当否。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却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恩。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
今按:读书莫要自己心下先有一个意思,此即不虚心也。不虚心人,便易把别人说话来说自己意思,最要不得。此等人将会终身学问无进步。
读书如问人事一般,欲知彼事,须问彼人。今却不问其人,只以己意料度,谓必是如此。
今按:此即是以主观读书。以主观读书,只会更增强主观,外此必全无所得。
读书若有所见,未必便是,不可便执著;且放在一边,益更读,以来新见。
今按:此条言读书纵有得,仍不可执著。若便执著,便又成一种己见,又不心虚了。读书工夫,便于此截止。故须放下,再求新见。所谓新见者,也仍是于反复再读此书或读另一书时又另有所见而已。读此书有得有见,读那书又有得有见,反复读,又反复有得有见,此始是自己学问长进。
学者不可只管守从前所见,须除了方见新意。如去了浊水,然后清者出焉。
今按:从前所见,本亦是我读书所得。但另读新书,便须先将旧时所得者从心除去。譬如一无所知般,此即心虚也。如此始易有新见重入心来。否则牢守那旧所得者,便易成己见。一有了己见,便心不虚,不易再长进。
濯去旧闻,以来新见。
今按:读书有见,不固执,不牢守,是濯去旧闻也。再读新书,续有所得,即重来新见也。
上举各条,是朱子教人读书最大纲领;朱子读书法之最大精义,已尽于此。以下再逐层分析反覆详说之。
二
圣人言语,皆天理自然,本坦白易明在那里。只被人不虚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及看不得,便将自己身上一般意见说出,把做圣人意思。
今按:外面捉换,便是不随他本文正意看。书上本文正意,若你明白得它训诂文义,本是坦白易明,不须再从外面添些子进去。朱子教人读书,说来说去,只是戒人不要把自己意见当作书中意见而已。一语道破,实已再无其他深意也。
牵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中来,终无进益。
今按:牵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中来,似乎自家意见更圆成。其实仍是自家这一番意见,并无进益也。而且又把古人书中本意忽略误解了。此病不浅,切戒切戒。
读书别无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捱来捱去,自已却未要先立意见,且虚心,只管看。看来看去,自然晓得。
今按:读书不能一看便晓,便且再看,再虚心反复看,舍此更无别法了。
须是胸次放开,磊落明快,恁地去。第一不可先责效。才责效,便有忧愁底意。只管如此,胸中便结聚一饼子不散。今且放置闲事,不要闲思量,只管去玩味义理,便会心精。心精便会熟。
今按:读书先责效,是学者大病。骏快者,读一书未透,早已自立说,自谓读书见效,其实是无所得。笃厚者,未肯遽立说,却谓读书不见效,反增愁忧,此是心不宽。主要还在懂得先虚心,第一不要抢立说,第二不要问效验。只就书看书,只办此一条心,故谓之心精。心精便是只有此一心。心精了,书自熟。所谓“看来看去,自然晓得”也。此方法好像笨,正如呆人相似。然看书法门,却只此一法,只此一门,别无其他法门。所谓“大巧若拙”,最呆最笨的,却是最聪明最易见效的。有志读书,千万莫忽略了此义。
宽著心,以他说看他说,以物观物,无以己观物。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须心静,须心宽,须心虚,须心精,其实只此一“心”。朱子的读书法,其实即是朱子的“格物”法。就书看书,随物格物,以他说看他说,此是最客观的,此是最合科学方法的。如此看书,自明得书中道理。如此格物,也自易明得物理。却莫先存了一番道理来看书格物。此义最吃紧。
或问:“读书未知统要。”曰:“统要如何便会知得?近来学者,有一种则舍去册子,却欲于一言半句上便见道理。又有一种,则一向泛滥,不知归著处。此皆非知学者。须要熟看熟思,久久间,自然见个道理,四停八当,而所谓统要者,自在其中矣。”
今按:读书即心急要求统要,此是心不宽。有些人,遂求于一言半句上即见出统要来,此如初格一物,便要明天理。其实此等统要与天理,仍只是己见耳。但放开心,不责效,又易泛滥;一书看了又一书,一物放过又一物,到底心中还是无所得。故看书须熟看熟思,尽在此书上多捱,捱得,自然有得也。
大凡人读书,且当虚心一意,将正文熟读,不可便立见解。看正文了,却著深思熟读,便如已说,如此方是。今来学者,一般是专要作文字用,一般是要说得新奇,人说得不如我说得较好,此学者之大病。譬如听人说话一般,且从他说尽,不可剿断他说,便以己意见抄说。若如此,全不见得他说是非,只说得自家底,终不济于事。须如人受词讼,听其说尽,然后方可决断。
今按:近代学人,最易犯此病。如读《论语》,只抓得一言半句,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等语,便滥肆批评,却不问孔子《论语》二十篇,其他又说了些什么?又如读史,只说专制、不民主、封建、顽固、不开通,寻得一两条证据,便谓中国历史只如此,却不再问一部《二十四史》,更又记载了些什么?他自谓于孔子思想与中国历史有所见,其实只见了他自己,此所谓“己见”也。
近日看得读书别无他法,只是除却自家私意,而遂字逐句只依圣贤所说,白直晓会,不敢妄乱添一句闲杂言语,则久久自然有得。
今按:此条“白直”两字最紧要,须善会。不要妄添注脚,不要曲折生解。书上如何说,便依他如何说,这是“白直”。只有如此,才是真“晓会”。若替他添说曲说,尽添进自己意见,便不白不直了。
上引诸条,是朱子教人读书第一步。读书须先知晓那书中说了些什么,我知晓书中说了些什么,便是学问有得,便是我增长了一番知识。
三
读书只就那一条本文意上看,不必又生枝节。看一段,须反复看来看去,要十分烂熟,方见意味,方快活。令人都不爱去看别段,始得。人多是向前趱去,不曾向后反复。只要去看明日未读的,不曾去细绎前日已读底。须玩味反复始得。用力深,便见意味长,便受用牢固。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先要“白直晓会”,此事看易实难。既须能静心、宽心、虚心、精心、又须能细绎反复,玩味烂熟,乃得此晓会。读书如交友,交友熟,自然意味深,缓急有所恃。人遇熟友,自然心下快活,不成舍了熟友另去看生人。只想向前趱,亦是心不静。懂得向后反复,才有基址可守,才有业绩可成。朱子此一段话,真值深深玩味也。
看文字,须仔细,虽是旧曾看过,重温亦须仔细。每日可看三两段。不是于那疑处看,正须于那无疑处看,盖工夫都在那上也。
今按:此条吃紧。读书能白直晓会,才能不旁生枝节。能不向前趱,才能于无疑处仔细用工夫。当知此等境界,此等情况,都当先向自己心地上求。此即是“修心养性”,读书做人,打成一片。如此读书,才始不是读死书,才始不是死读书。当知朱子教人读书,即已同时教了人如何修心做人,亦所谓“吾一道以贯之”也。
只是要人看无一字闲。那个无紧要底字,越要看。自家意思里说是闲字,那个正是紧要字。
今按:朱子读书法,乃最科学者。人若懂得科学方法,便懂得此条意义深长。朱子读书法,又是最艺术者。人若懂的艺术欣赏,亦自懂得此条之意义深长。如此才能白直晓会到极深处,才能受用牢固。
读书须读到不忍舍处,方是得书真味。若读之数过,略晓其义,即厌之,欲别求书者,则是于此一卷书,犹未得趣也。
今按:今人读书,自顾要自己发意见。朱子教人读书,只重在教人长趣味。此是莫大分歧点。然非先求心静,则不易在书中得趣味。未得真趣味,自然也不会有“不忍舍”之一境。此等皆当循序潜玩,莫轻作一番言语看过了。
某旧日读书,方其读《论语》时,不知有《孟子》;方读《学而》第一,不知有《为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且更看此一段,看来看去,直待无可看,方换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贯,方为浃洽。
初时虽是钝滞,使一件了得一件,将来却有尽理会得时。若撩东搭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日暮途远,将来慌忙,不济事。
李先生云:“一件融释了后,方更理会一件。”
今按:朱子以最钝滞法教人,实乃是最快捷,最聪明之法。朱子本人,即是读书最多,学问最广,事事理会,件件精通,融释浃洽,无不洞贯。此是过来人以金针度人,幸有志好学者,万勿忽过。
读书不贵多,只贵熟。
今按:我试为朱子此条下一转语。读书能熟自能多。如朱子本人便是一好例。若一向贪多,不求熟,则到头茫然,只如一书未读,此则更例不胜举矣。
泛观博取,不若熟读而精思。
读十通,与读一通时终别。读百通,与读十通终自不同。
读书须是穷究道理彻底。如人之食,嚼得烂,方可咽下,然后有补。
今按:读书熟须如嚼食烂,此条当与白直晓会相参。如吃一口饭,便将此口饭反复咀嚼,自然有味,此即白直晓会也。轻易吞下,不仅无味,而且成了胃病,从此不再喜食。戒之戒之。
大凡看文字,少看然读,一也。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复体玩,二也。埋头理会,不要求效,三也。
今按:此为朱子教人读书三大纲领,学者须切记,并依此力行之。
少看熟读,反复体验,不必想象计获。只此三事,守之有常。
读书不要贪多,常使自家力量有余。须看得一书彻了,方再看一书。
今按:看得一书彻了,是我力量能到处。时时只想看一书看得彻了,便会自觉力量有余。若遽要博极群书,遽要学穷精微,便心慌意乱了。当知只有看得一书彻了,才是博极群书法。亦才是学穷精微法。连一书都看不彻,遑论其他。
凡读书,且须从一路正路直去。四面虽有可观,不妨一看,然非是紧要。
今按:读书能从一路正路直去,便是对此书求能白直晓会也。不善读书者,逐步四处分心,譬如行路,东眺西顾,不直向前。如此读书,又便是心下不静,慌张跳动,意见横生,趣味索然矣。
东坡教人读书,每一书当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放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慕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
今按:慕涉猎者读书,只是浮光掠影;能八面受敌者读书,乃处处周到。此甚不同,学者不可不细辨。
《学记》曰:“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所谓攻瑕则坚者瑕,攻坚则瑕者坚,不知道理好处,又却多在平易处。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法,其实人人尽能,真是平易,而其陈义之深美,却可使人终身研玩不尽,即做人道理亦然,最美好处,亦总在最平易处也。
读书不可兼看未读者,却当兼看已读者。
今按:朱子此条,所谓“兼看”,谓方读一书,旁及他书,同时兼读也。当知兼读已读书,实有受用。兼读未读书,只是分心。心分了,便不易有受用。故每逢读一新书,决当全神一志读。只可兼读旧书,万不当同时又兼读另一新书。
读书只要将理会得处反复又看。
今按:读书不贵多,贵使自己精力有余,贵能于自己理会得处反复又看,贵能于那无疑处看,贵在自己看若无关紧要处、闲处用工夫,贵先其易者,贵兼看已读过的书,却不宜兼看未读过的书。此等皆朱子教人读书秘诀。可谓金针度尽,风光狼籍,更无余蕴矣。
上引诸条,可谓朱子教人读书之第二步。若学者先办得一片虚心,又能少读熟读,渐得趣味,到不忍舍处,此即是学问正确入门也。
原载《学龠》,原标题《朱子读书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