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50章）

第150章 井中之蛙

当仙芝和莲儿想悄悄潜回宴席时，还是被早已回到席位的义母发现了。

对上玉真公主似乎带着探究的目光，莲儿心里不由一阵忐忑，被仙芝握住的手也微微颤动了一下。倒是仙芝定了定神，上前一步，神色坦然道：“义母，方才孩儿带莲儿去花萼相辉楼顶楼看长安城全貌了，这是孩儿的主意，和莲儿无关，义母责罚孩儿一人便是。”说完，愈发握紧莲儿的小手，低头等待义母的责罚。

“仙芝，义母何曾说要责罚于你了？”听完仙芝的解释，玉真公主并未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眼前这个14岁少年身上，已有一种让她欣慰的担当。“来，莲儿，和义母说说，长安城好看吗？”

看义母并没有批评他俩的意思，莲儿心中如释重负，抬头看了阿兄一眼，几步走到义母身边，挨着义母坐下，声音雀跃道：“义母，方才阿兄看莲儿一人闷闷的，便带莲儿去登高望远，莲儿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长安城呢！阿爷曾经教莲儿读《庄子》，其中有句话当时不大明白，如今明白了。”

“哦？哪句话？”听莲儿提及阿爷，玉真公主心里一动，含笑问道。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我原先还以为，世上哪有井底之蛙这样的人，如今才发现，莲儿也是井底之蛙。”

听莲儿说到“井底之蛙”，玉真公主似乎一脸惊愕，盯着莲儿看了许久，直到莲儿怯生生地说“义母，莲儿可是说错了”时，才恍然回过神来，但面色依然凝重，半晌不语。

自回到宴席后，仙芝便隐隐觉得义母和方才来时不一样，如今看她因莲儿的一句话而默然不语，思忖片刻后，便走到义母身边，双手端起义母案几上的鸿雁纹纯银凤首壶，恭恭敬敬地为义母斟了一盏菊花茶：“义母，重阳节的菊花茶最是清香，请您喝口茶，润润喉吧。”

看仙芝如此善解人意，玉真公主怔了怔，嘴角渐渐浮起一丝苦笑，语重心长道：“仙芝、莲儿，其实这天底下的人，谁不曾笑话井底之蛙，谁又不是井底之蛙呢？只不过，有的人是自己明白过来，有的人却是被别人当头棒喝罢了。”

听玉真公主说出这番颇有禅意的话，莲儿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仙芝则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他们都不可能知道，就在刚才他们离席去俯瞰长安城时，义母竟被圣上暗示为井中之蛙！而根源就是莲儿的阿爷——那个总是让圣上不大高兴、却又让义母放心不下的男人。

刚才，玉真公主离席去问候皇兄，闲话家常时，皇兄冷不丁说道：“持盈，今年春闱及第的士子中，可有入你慧眼的？不妨向皇兄推荐一二。”

“皇兄，去年冬天金仙姊姊玉体欠安，持盈去洛阳陪伴了半年。今年初夏从洛阳回来后，又去骊山住了一段时日。因此，今年春闱之事，持盈倒是不曾留意。不知皇兄想要怎样的得力人？”

“唉，张相自去年以来便抱病在身，朕多次遣尚药局的御医上门问诊把脉，均不见好。偏偏九龄也因母病而回乡侍疾，迟迟未归。更有甚者，有人不识抬举，擅离职守，这集贤院上下，莫非要唱空城计了不成？”唐玄宗剑眉一挑，言语之间，已颇为不满。

玉真公主听话听音，当她听皇兄说到“有人不识抬举，擅离职守”时，脑袋顿时“嗡”的一响，皇兄呵斥之人，不是王维，还会是哪个？

她心思急转，忙低头定了定神，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一贯的温婉，上前含笑道：“皇兄礼贤下士、任人唯贤，集贤院又是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清贵之地，皇兄若需要妥当人，持盈明日便帮皇兄寻思寻思，想来总不烦难。”

看玉真公主在他面前顾左右而言他，唐玄宗心里不由又好笑又可悲，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却不说话。

玉真公主心里一沉，看来皇兄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也罢，在皇兄面前，本就无法掩饰什么，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恰好此时王忠嗣应酬了一圈回来，看到玉真公主，便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忠嗣拜见长公主。”

“忠嗣，记得当年你刚入宫时，只有这么高，转眼间，已能为父皇分忧了，可喜可贺！仙芝也有志驰骋沙场，你若有暇，不妨多带带他。”

“忠嗣谨记长公主教诲。仙芝是个好苗子，若有需要忠嗣之处，忠嗣定然义不容辞。”

唐玄宗向忠嗣看了过来，忠嗣会意，忙快步走到唐玄宗身边，唐玄宗低头嘱咐了几句，忠嗣便领命而去。唐玄宗这才转头看着玉真公主，半晌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持盈啊持盈，你何苦委屈了自己？因一叶而障目，因一井而蔽日，困在井中，无法自拔？”

皇兄这句话，不啻为当头一记棒喝。玉真公主万万料不到，皇兄会如此露骨地说出这句虽然是事实但却让她颜面扫地的话来。她“霍”的起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牵了牵嘴角，强颜欢笑道：“皇兄谆谆教诲，持盈谨记于心。不过，持盈愚钝，倒是不曾觉得委屈。今日是忠嗣凯旋的好日子，持盈再次恭贺皇兄。”说完，急急欠了欠身，不待皇兄再说什么，便匆匆往自己的席位走去。

“更有甚者，有人不识抬举，擅离职守”，不知为何，皇兄这句话，就像晴空一声霹雳、绝地一声惊雷，久久回荡在玉真公主耳畔，任她再是摇头，也迟迟无法散去。

在皇兄面前，她可以违心地说自己不曾觉得委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对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王维，她怎会没有半点委屈？

她委屈自己一心一意为他谋划，却换来他一声不吭辞官远行。任谁都明白，但凡他心里有一丁点儿她，怎会说辞官就辞官、说远行就远行？更何况，他辞去的那个官职，正是她放下颜面向皇兄求来的。他如此任性而为，只是因为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她！

然而，她却拿自己没有法子！皇兄说得是，他一次又一次伤了她、负了他，她却依然因他而障目、因他而蔽日，困在井中，无法自拔！哪怕这口井是一口枯井，哪怕她明知喝不到一口甘甜的井水，她却依然执迷不悟。

她如此委屈自己，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所为何来？或许，上辈子、上上辈子，她曾伤过他、负过他，所以，这辈子，她注定要心甘情愿还给他……

当玉真公主在长安百转千回、怨念王维时，王维正孤身一人在山西运城祭扫亡妻。

深秋的寒风已带着刺骨的凉意，在地面上打着旋。飘零一地的落叶，转眼间便不知被吹到了何处。只有那座纤瘦的新坟，依然在秋风萧瑟中岿然不动，似乎在告诉眼前的断肠人：“摩诘，我并未离你远去，我一直都在这里。”

“璎珞，今日是九月初九，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我来陪你了。”王维不知道自己已在风中立了多久，只觉得这样静静地守候着璎珞，没有旁人来打扰他们，心里有一种久违了的笃定和安宁。

他俯下身子，将坟前的长条青玉案细细擦拭了一遍，从食盒中取出焦糙、粉果、面茧等璎珞素日爱吃的点心，一一摆放在案几上。然后，举起高足酒爵，给其中一个青瓷杯斟了小半杯菊花酒，给另一个青瓷酒杯则斟了一满杯，对着新坟柔声道：“璎珞，你不胜酒力，今日陪我喝一小杯可好？这第一杯酒，为夫先干为敬。”

说着，举起酒杯，一仰头便喝了下去。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还是寒风吹到了眼睛里，当他放下酒杯时，眼角似乎隐隐有了泪光。

王维放下酒杯，拿起另一个酒杯，将半杯酒缓缓洒在坟前，然后，又顾自斟了杯酒，絮絮说了下去：“璎珞，你还记得九年前的今日么？那一天，我终于娶到了你。你知道么？自在长安街头第一次遇见你，我便觉得，冥冥之中，你我自有缘分。而老天，也确实成全了咱们。”

王维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杯，动作悠然间，转眼又喝下了两杯：“璎珞，你还记得那天我为你吟的诗么？我再吟一遍与你听，可好？”

说着，他起身在坟前来回踱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中已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几许哽咽：“'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这是刚到你家门口时吟的催妆诗。后来你告诉我，你对婚后生活的最初期盼，就是每日清晨由我为你画眉……璎珞，你的眉毛，那样美。”

王维咽下一口苦酒，继续泪中带笑地说了下去：“兴宗却总是淘气，嫌一首催妆诗太少，我便又吟了一首，'青阶承明堂，金锁镂文章。好言开玉匙，启户放檀郎’，兴宗这才放过我，让我进了你家。而我，在看到你的那个瞬间，便笃定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如你这般美好的女子了。”

新婚那天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王维再也说不下去，抬起头来，强自忍着看在秋风中打转的落叶，一行热泪终究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璎珞，你还记得么？那次你不远千里来长安看我，我送你回家的路上，在你耳畔告诉你，今生今世，我的马鞍只为你一人而留。往后余生，我会独自浪迹天涯，替你去走你不曾走过的路，替你去看你不曾看过的风景。待将来咱们重逢之日，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可好？”

泪眼模糊中，王维取出随身带来的琵琶，调拨一番后，喃喃低语道：“璎珞，为夫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弹琵琶了，到底有些手生了。你喜欢听什么？为夫这便弹给你听。”沉寂半晌后，王维轻拨琴弦，开始弹奏璎珞生前最喜欢的那首《阳春古曲》……

不知弹了多久，只觉得天边的红日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在被即将到来的无边黑暗吞没之前，王维依依不舍地放下琵琶，拿起树枝，在坟前写下了他当年送给璎珞的那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璎珞，你安心地在这里等我。用不了太久，咱们定会相见。”夕阳西沉，暮色四合，王维听着幽幽风声，心中渐渐释然。只要两个生命的心灵是相通的，死亡又有何惧？就像此刻，他并未觉得璎珞已离他远去，相反，他觉得璎珞依然能看见他写的每一个字、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