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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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泰然处之
这日退朝后,唐玄宗留下中书令张说、礼部侍郎贺知章说话。
张说出生于667年,比玄宗年长18岁,处事稳重,甚明圣意。如今不仅担任中书令,还兼任集贤殿书院(前身是丽正书院)知院事,总揽集贤院事务,深得唐玄宗信任,风头一时无二。
贺知章出生于659年,比玄宗年长26岁,早在武后证圣元年(695年),贺知章就高中状元,被武后授予国子四门博士,后迁太常博士。722年,在张说推荐下,入丽正书院,参与撰修《六典》《文纂》等书,如今是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
“张卿、贺卿不必多礼。”唐玄宗懒懒地斜靠在座位上,满面春风道:“泰山封禅一事,筹备可还顺利?”
张说缓缓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道:“陛下治世有功,今秋封禅泰山,以告成功于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幸,臣等更是荣幸之至。封禅诸事,自然进展顺利。礼部已在草拟封禅时的各项礼仪程序,以往有些不合时宜的仪程,也会稍作修改。”
“哦,说到礼仪程序,朕倒想起一事。”唐玄宗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历代帝王登上泰山祭祀时,都要向上天呈上亲笔手书的玉牒,为何历代帝王的玉牒,都是秘密书写,从不示人?”
“这……”张说看了一眼贺知章,贺知章忙上前一步,抱拳答道:“启禀陛下,历代帝王的玉牒,写的大抵是诸如求仙拜佛、长生不老的愿望,不便公之于众。”
“原来如此。”唐玄宗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朕此次封禅,乃为苍生祈福耳。朕之玉牒,可公示于众臣,公告于天下。”
听唐玄宗如此一说,张说和贺知章顿时如释重负,俯首叩拜道:“陛下心怀天下,为苍生祈福,乃天下苍生之幸,臣等幸何如之!”
当封禅事宜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筹备时,却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让唐玄宗在启程封禅前的心情,起了一些波澜。
第一件事,是王皇后的去世和武惠妃的封后遇挫。724年冬天,王皇后因“符厌事件”被唐玄宗废为庶人,别院安置。725年春天,在被废的三个月后,王庶人死在冷宫,死因不明,且无人过问。
当唐玄宗得知王庶人的死讯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一夜夫妻尚且百日恩,更何况是曾经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想起王庶人生前的一幕幕往事,唐玄宗心中自然是有歉疚和悔意的。于是,他诏令以一品礼将她葬于无相寺。
然而,当面对天姿国色的武惠妃时,玄宗的这点歉疚和悔意,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庶人尸骨未寒,唐玄宗便想着,既然皇后之位空缺已久,何不册封武惠妃为皇后?
但武惠妃毕竟是武则天的后人,对武则天心有余悸的大唐臣子们,自然是不同意的!于是,群臣纷纷谏言劝阻:说什么武惠妃一旦当上皇后,会如何如何,武惠妃的儿子,又会如何如何……
眼看着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唐玄宗不好再一意孤行,只能打消了立武惠妃为皇后的念头,但是,他坚持武惠妃享有与皇后同等的服秩、品级、待遇。
大唐天子和大唐群臣各退一步,这个事情就算这样处理好了。从此,唐玄宗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
第二件事,是来自突厥的隐忧。
就像说到西汉就免不了说到匈奴一样,说到大唐,也绕不开突厥。
突厥是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兴起于南北朝时的战乱时期,其势力范围最大时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里海),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贝加尔湖)五六千里。
隋朝时,突厥和隋朝军队进行了数次战役,一直没有消亡,逐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突厥势力较强,西突厥势力较弱。东西突厥不断侵犯中原边境,掠夺人口、粮食、牲畜和财物,成为中原政权的一大心病。
隋末唐初,东突厥势力异常庞大,各路诸侯如窦建德、王世充、梁师都、刘武周、李渊等都北面称臣,接受东突厥可汗的封号。东突厥历任可汗始毕、处罗和颉利兄弟三人,把入侵中土、烧杀抢掠当做娱乐,气焰极其嚣张。
李渊建立唐朝后,东突厥汗国连年侵扰关中,有人甚至向李渊提出焚毁长安而迁都内陆。626年,唐太宗李世民刚继位,突厥的颉利可汗就率大军直逼长安城下。唐太宗隔着渭水和颉利可汗对话,双方在桥上杀白马结盟,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唐太宗答应每年给东突厥进贡大批金帛财物,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白马之盟”,也称“渭水之盟”。
唐太宗受渭水之耻后,励精图治,积蓄力量。630 年,唐太宗派大将李靖征讨东突厥,一举俘获颉利可汗,东突厥覆灭。
李靖凯旋归来后,唐太宗盛赞道:“李陵以步卒五千绝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书竹帛。靖以骑三千,蹀血虏庭,遂取定襄,古未有辈,足澡吾渭水之耻矣!”太上皇李渊也感叹道:“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托付得人,复何忧哉!”
从此,唐朝威震八方,周边少数民族部落纷纷向唐朝称臣,尊唐太宗为“天可汗”。自阴山至大漠的广大地域,划入大唐版图。
然而,649 年,唐太宗去世后,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部落趁机反叛,侵犯唐朝边疆的庭州轮台县、蒲类县等地。
656 年,唐高宗以程咬金为行军大总管,率兵西征,大败西突厥于鹰娑川。
657年,唐高宗派出大将苏定方,对西突厥发动了大规模进攻,一举擒获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汗国也宣告灭亡。
如今,是公元725年,大唐和突厥的关系,虽然不像唐太宗、唐高宗时期那样剑拔弩张,却也并不完全太平。唐玄宗到泰山封禅,中书令张说担心夷狄特别是突厥会趁机入侵,准备加强边防军备,找兵部郎中裴光庭商议此事。
不料,一向沉默寡言的裴光庭却提出了异议。
裴光庭何许人也?他可不是一般人。他祖父是隋朝礼部尚书裴仁基,父亲是颇受唐高宗器重、曾跟随大将苏定方出征西突厥的一代儒将裴行俭,母亲是颇受武则天器重、曾入宫担任女官的华阳夫人厍狄氏。因母亲和武则天的这层关系,裴光庭娶了武三思的女儿。唐睿宗时期,受武家牵连,裴光庭被贬为郢州司马。唐玄宗开元年间,才回到长安,担任兵部郎中。
他出生于678年,比张说小11岁,和霍国公主驸马裴虚己、济州刺史裴耀卿一样,都出自河东裴氏。
当张说征求他意见时,裴光庭认为,若加强边防军备,有违封禅本意,会使封禅之举名不副实。
“哦?如此说来,不知裴郎中可有良策?”张说问道。
裴光庭沉吟片刻,肃然回道:“夷狄之中,突厥实力最强,也有与我大唐修好之意。若遣使赴突厥,让其派人参加封禅之行,必会欣然从命。突厥若来,诸蕃君主必相继而来。到时我们就算偃旗息鼓,也能高枕无忧。”
张说觉得裴光庭言之有理,就向唐玄宗禀告了此事。唐玄宗予以奏准,立即派鸿胪卿远赴西域,邀请突厥等诸夷狄参加封禅之行。
泰山封禅结束后,裴光庭因此次建言有功,而升任兵部侍郎。当然,这是后话。
当长安的臣子们忙着做好天子出行的诸项准备时,千里之外的济州,王维也正忙着配合裴耀卿做好接驾的各项准备。
向世家大族、富商巨贾额外征税和设置三梁十驿的做法,得到了济州百姓的一致拥护。原本以为要脱一层皮的济州百姓,无不对济州刺史感恩戴德,连连感叹遇见了真心体恤黎民百姓的好父母官。
他们不知道,为了这一切,司仓参军王维顶住了多大压力,付出了多大心血。
王维得罪的,是最不该得罪的一群人——济州当地的世家大族、富商巨贾。因为是济州刺史发令的,他们明面上不好说什么,但私下里却都议论纷纷:济州府凭什么在正税之外额外加税?凭什么不征老百姓的税,只征他们的税?这不是明摆着劫富济贫么?还不是司仓参军王维为一己之名声政绩而出此下策、沽名钓誉?
对于这些暗流汹涌的非议,王维心里自然清楚不过,但他不为所动,泰然处之,依然按原定计划有条不紊的落实推进。大小事务,无不顶住压力,亲力亲为。这一切,裴耀卿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禁愈发欣赏王维、佩服王维。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繁杂琐碎中,725年秋天悄然而至。王维家的院子里,金黄色的菊花依次盛开,将小小的庭院烘托得秋意盎然。微风吹过,不时有渐渐发黄的树叶纷纷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枫树下,福嫂抱着两岁半的莲儿去抓刚刚泛红的树叶。莲儿用胖嘟嘟的小手够了好几回,才抓住了半片叶子,不禁高兴得拍着小手咯咯笑:“阿娘,阿娘!”
璎珞忙笑着走到福嫂身边,亲了亲莲儿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脸蛋,夸莲儿道:“莲儿长高了,长大了,越发能干咯!”
得到阿娘的表扬,莲儿越发兴致勃勃,咿咿呀呀要福嫂抱她继续抓枫叶,银铃般的笑声随秋风飘出很远、很远……
在莲儿的笑声中,璎珞的目光不由看向济州府衙的方向。自打今年春天定下设置三梁十驿和向世家大族、富商巨贾额外征税以来,王维就忙得像陀螺似的,脚不沾地、早出晚归不说,为了到各驿站督查采办事宜,常常夜不归宿……
如果只是忙,倒还是其次,让人焦心的,却还被那么多人怨、那么多人恼!这一切,他在外人面前从来都不说,即便回到家里,为了不让她为他忧心,他也常常顾左右而言他,一笑了之。
可是,她倒宁愿他能在她面前发发牢骚,说说怨气,总比这样闷在心里一个人扛来得强罢。可是,如果是那样,王维就不是王维了。
暮色渐浓,偶尔有两行大雁从头顶飞过,在苍茫的空中写下了一个略显凌乱的“人”字。璎珞叹了口气,正待回屋时,忽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匆匆向家中走来。璎珞心中一喜,忙快步走下台阶,迎出门去。
“摩诘,你回来了?今日倒是比往常早了些。”
看见璎珞等在门口,王维忙脱下身上的披风,拢在璎珞肩头,微微皱眉道:“这天一天冷似一天了,你这样在风地里站着,连披风都不穿,仔细着凉。”
璎珞下意识地拢了拢这件带着王维身上暖意的披风,抬头笑道:“哪有这样娇贵了,我日日在家呆着,不会冻着。倒是你,日日在风里来回,该多穿些才好。”
“唔,娘子做的夹袍,穿着着实暖和。”王维伸手揽过璎珞的肩,一起步入庭院。
璎珞低头看了一眼他身上显然有些宽松的夹袍,不禁一阵心疼,说:“今日福嫂做了好些你爱吃的,你可要多吃点才好。”
晚膳果然很是丰盛,有王维爱吃的汤饼、百岁羹、如意卷、葫芦头……璎珞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吃,仿佛他多吃一口,她的喜悦便会增长一分。王维笑着拿起竹箸,每样菜都吃了几口,还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满足地叹了口气:“吃了家中的汤饼,才知道府衙的厨子手艺有多骇人,倒是节约粮食的好法子。”
璎珞笑着起身收拾案几:“你尽会哄我。”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王维带着一点歉意道:“璎珞,我还有些账册要看,你和莲儿早些安歇,莫要等我。”
“嗯,你安心去吧,莫挂心我和莲儿。”
王维点了点头,步入书房。不知不觉,一看便是一个时辰。屋外一片安静,夜显然已经深了。王维放下账册,揉了揉额角,准备到内室安歇时,却见门帘一掀,是璎珞捧着一个杯盏,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璎珞,你怎么……”
“你且尝尝我新做的莲子浆,是按着孙思邈孙真人的方子做的,据说颇能清心润肺,最适宜秋冬饮用呢。”
王维忙从璎珞手中接过莲子浆,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口感温润,且带着一丝清甜,从喉咙到胃似乎都滋养了一遍。王维一口气喝完了莲子浆,将杯盏轻轻放在案几上,伸手揽过璎珞,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低头凝视着她的双眸,沉默了许久,才心疼地说:“莲子浆很好喝,只是以后不许这样陪我熬夜。”
“摩诘,看你日日操劳,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王维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傻璎珞,只要你和莲儿安好,旁的事,又有什么打紧?”
璎珞心中不由一片柔软,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头轻轻埋在他的胸口。周身是她最熟悉的气息,耳边是她最熟悉的心跳。
是啊,只要他们一家人安好,其他事情,又有什么打紧呢?原来,一直以来,是她小看了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