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要走吗
那一天,我终于走到了世界尽头。我原以为世界尽头是一片荒凉的所在,没曾想那里货贿阜盛,烟柳繁华。卖糖葫芦了,小贩推着山轮车上满扎着糖葫芦的草把子走街串巷;还有在地上摆摊卖芒果香蕉卖臭豆腐卖面筋的;不远处的游乐场传来红红紫紫的欢笑声,被红唇白齿咀嚼着;电影院里出来的人成群结队,手拉着手,有的情侣相互拥抱着,叽叽喳喳嘴里落满了鸟雀。街上红红火火着,如同有人舞着一条长长的缎子。
天连着地,在边角处夹成一个楔子样的锐角,仿佛一个大的夹子把天地的两端夹在一起。天地都斜交着,仿佛两条相交的线。天蓝与地黄的颜色就混合在一起,中间还有暗黑的颜色。混融着,交织着,蓝与黄相互碰撞,如同煮沸的蛋黄与茄子,稠稠地煎熬在一处。
我问一个跑来跑去的小孩,这是世界尽头吗,他点点头,说是的。我怀着虔敬的心一步步走向前。踩着太阳铺在地上金黄色的毯子。世界尽头,我曾经多么向往的所在。而今,距我只有一步之遥。我竟然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的脚步虽然向前,但我竟萌生出后退的想法。不消说我还没能达到去往世界尽头的境界,就像没有达到沸点的水,没能跃出龙门的鱼。只有传说中的高人、仙人、得道的人才能去到世界尽头。而我,一个庸常的人,一个无知的人,竟也来到了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对世界尽头的讽刺还是对我的嘉奖,但我无疑是站在了这里,用一个寻常人的阳光丈量着世界尽头的光景。
在抵达世界尽头之前,我翻越了无数的大山高丘,跨越了无数长江大河,也战胜了无数的心魔心贼。心底不断有声音对我说,回去罢,回去罢。在长留山的时候,这样的声音最为高亢,像是警报器一样警示着我。
我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到达长留山的。月亮圆得就像模板里刻出来似的。长留山崖壁陡峭,人迹罕至。在月光下,泛出紫蓝色的灰尘。我用手绢捂住口鼻,那是我表妹特意给我绣制的大红鸾凤帕。沿着沟谷走着。半山腰上有一块五星级饭店那么大的巨石悬着,那块巨石夹在两边的悬崖之间,如同静卧的母鸡一样掩着下面的隧道,我就走在那块巨石下面。惴惴不安地。心脏像是船舱内脱离了缚束的炮架,来回滚动着。我隐隐听到巨石如雄狮一般吼叫着要脱离两壁降落的声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拦遮着月亮的光明,在沟底投下稠厚的黑暗影子。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黑暗越来越重,脚底也越来越轻。
悬崖边上的细砂经不住月亮的轻,沙沙如雨一般掉落下来,间或滴在我的衣领里面。我耸耸肩,急匆匆地错动着脚步。在黑暗的腐蚀下,背阴的土发出污烂的味道,仿若食人花的腐臭气息。终于走到了月光下,月光如同瀑流冲刷净我身上恐慌的尘埃。这时我发现前面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像是两团磷火,燃烧着,游移着。我定睛细看,那对眼睛后面是一只弓着身子的狼。它的嘴角咧着,干红的血如同葡萄酒一样流着。我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块大石头,它一步一步地逼近我,我一步步向后退,它的爪子按在地上,突然不动了,我知道那是风浪之前短暂的寂静,它是在蓄势扑上来。我退到崖壁边上,将石头兀地扔出去,趁它躲闪的时候,我又从地上捡起两块较大的石头,接着就像投石机一样向它投去。它夹着尾巴跑开,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好像要记住我以寻仇似的。
走着走着,脚底碰到一块石头,我哎哎呦呦地跌倒在地,双手扑倒在青黑色的石头上。我听到不远处的溪流声潺湲着。直起身,左面的小腿有些疼,淤青如泥泞一样黏在腿上。我一瘸一拐地走着。饥饿感像是锤子一样捶打着胃腔。忍着饥饿带来的苦痛,就像临产时忍着妊娠的苦痛。我俯身喝了溪水,溪水很清冽,映出我洁白如釉的牙齿。我洗了把脸,就连夜上路了。
一块石头呼啸着坠落下来。我急忙躲到一边。
出了沟谷,前面横着一条河,河边生着芦苇。月光为河流盖上一层银色的丝毯。许多牙齿锋利的鱼在河里游来窜去,它们一定是闻到了什么气味,兴奋地溯游着。困累在我身上像是鱼一样游着,而紧张的心绪在咬啮着我的神经。远处传来了狼群嚎叫的声音。它们在我身后向我走来。而河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食人鱼,它们仿佛看透了我的窘境,呲着密集的牙朝着我冷笑。走在最左边的正是昨天那匹狼,它瘸着腿,一脚深一角浅地向我走来。一共七只狼,六只大狼,一只小狼,拉成一张大网,向我踱过来。我退到河边,它们则在距我十步之遥停下来。狼王朝天吼了一声,做出运动员起跑的姿势,只等着一声令下就飞奔过来。我听到月亮轻轻如黄叶落地一般地哀叹了一声。我命休矣。一只狼先于狼王冲了过来,我静静地站着,它跑到离我一步之遥的时候,我突然跳开,那只狼就像刹不住的车一样栽倒在河里,群鱼就扑上去,撕咬着狼的耳朵、尾巴、眼睛,狼扑腾了两下,鲜血如同染料一样在河里蔓延了,腥膻的味道也弥漫开来。
剩下六只狼见了,都不寒而栗了,它们小心翼翼地绕着我转着圈子,一会儿狼王在左,小狼在右,群狼在中;一会儿狼王在中,小狼在左,群狼在右;又一会儿狼王在右,小狼在中,群狼在左。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背诵名为《江南》的古诗,“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它们很可能并非嬉戏,而是在迷惑敌人。
六只狼从左中右三面围着我,呈一个扇面的形状。一只左边的狼眼睛里发出荆棘一般的光,它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像是守株待兔的农人样,心里紧张得打颤,用所剩不多的勇气维持着万恶的险境。那只狼超出众狼,牙上留着涎水,朝我跨过来。我看到它身后的死亡也朝我走过来,两者逐渐合二为一,狼就是死亡,死亡就是狼。除了死亡,我没有第二种选择。狼距我两步远处停下来,它的头已经探到我的防御圈内。见我没有反应,又走了半步,一跨就过来了。它占据了我的位置,我凌空跳了起来。看来跳高没有白练。从前在学校时候,我曾打破过校内的跳高记录,一米三一。狼转过去,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我双腿朝后一弹弹如水中,有一大群鱼扑了过去。狼群损失了两员大将,不禁恼羞成怒,悉数朝我逼过来。我见势不妙,急忙翻转身跳入水中。由于忙着分食那两只狼,只有不多的鱼跳到我身上,我忍着剧痛,游啊游,终于游到对岸。
我摸着那次长留河在腮边留下的伤疤,看着世界尽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就像不知道自己身处世界尽头一样活着。据说一旦走到这里,就永久不能出去。永远地待在被遗落的角落一般待在这里。我已经抱定了不再回去的信念。我走进一个大公寓,里面住着形形色色的人。门像是一张大嘴,吞吐着花男绿女。门口右首,是宿舍管理员的住处。一个老叟对我说,出示一下证件,我走过去,拿出我的身份证,从窗口递给他,他戴上报纸边上的老花镜,看了一眼之后递还给我,是外面世界来的?我说是的。我问这里提供住处吗。他说可以,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能住得久长。果然,他的预言在一年之后实现了。但当时我并不服气,我说我会住下去的。你们年轻人呐。这里没有房租,你可以放心住下去,不过你要抵押一件东西在这里,不一定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但要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最喜欢的难道不是最宝贵的?我想了一会,交出了我的一部关于世界尽头的长篇小说的手稿。他没有翻看,直接锁在了身后的一个柜子里。如澡堂一般,许多蓝色的小柜子横横竖竖地立在地上,一大圆串钥匙搁置在最上面,旁边有一架楼梯。而后反身递给我一把房间钥匙,说三楼往右转第九个房间。
房间不大,十几平米,没有独立卫浴,一张床,一扇窗户,一张桌子,一把扫帚。就像一间牢房一样。
从此我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我买了星星贴纸,在床上躺下,就可以看到点点如碎银的繁星;买了鞋架,堆放我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还买了辆自行车,虽然是世界尽头,但其空间之大不容小觑。还买了许许多多的生活用品,计划长久地住下了。
楼下有许多个子很高的树,直通到三十层楼的顶端并与之平齐。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站在走廊的窗口看那棵树,为了看到它的全貌,我不得不爬上三十楼。之字形的楼梯像是被概括的命运。我爬过十层,歇一歇,又继续爬上去。站在三十层楼上,通过走廊上的窗户望去,有种君临万物的睥睨之感。看着那几棵大树,枝干遒劲如同铁丝生成。看不到光源,只远远地俯瞰到被叶片剪碎如纸屑的碎光,也仿佛碎玻璃,碎翡翠一样。各种穿着的人从那边的窄门进进出出。洗澡是在东南面的公共澡堂。其中设有专供回族人洗澡的单间。吃饭则是在新乐群食堂,一共十四层。第十四层上有包厢,每到晚上无事可干的时候,人们就去玩乐,或玩纸牌,或玩桌游,或情侣约会。有时候我也和他们一起玩纸牌,玩狼人杀。玩纸牌的时候,我的胆子很大,但牌不好。就像一个人的命不好一样。玩狼人杀我却可以凭着自己殊众的直感获得些微的优胜。
为了繁衍生息,根据自觉自愿的原则,每个宿舍都会匹配一个异性。我挑选的是中西楼的一个女同志。我们不大见面,一周一次,彼此温习周公之礼。有时候约定出去一起玩。但在彼此闹了矛盾之后,我们又解除了合约,不再互为伴侣。那次矛盾的起因已经记不大清了。可能是因为一朵花的瓣数,可能是因为会阴上毛发的多寡,可能是因为两个甜筒的长短。我们总是喜欢论战,无休无止地,直到互相受不了对方。
时光荏苒,一年时间过去了。就像宿舍管理员所料定的,我果然心生了厌离之情。每一刻都被无聊拉得无比漫长,仿佛用钝刀子切肉,滋滋啦啦地怎么切都切不断。在无数个辗转发侧难以入寐的夜晚,我都会梦到狼群,梦到食人鱼,梦境中的它们鲜活无比,一切恍若昨日重现。连狼那色若朗月的黄色瞳孔、白色脸廓上的纤细毛发、圆黑鼻孔的紧促白气都历历在目。
有一天外面下雨了。轰隆罅,雷声震耳。铁线蕨一般的闪电在天空中撒网又收网。天空被击打得绽出一道道血红的印子,血腥气又蔓延开来。我仿佛回到了与狼颉颃的长留山中。啊,我大叫一声,洞开门窗,紧攥着双拳,发出一声声的吼叫。我用拳头捶打着墙壁,墙壁发出的闷响就仿佛是从我自己身体上传来的一样。
我开始渴望另一种生活。
你要去哪里?一个朋友听说了,来问我。我说,我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她听了笑了。我问,你不相信我能够回去吗?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这里是世界尽头,你再也出不去了。
第二天我一整天没有吃饭,竟也没有丝毫的饿意。我想一定是我的饿被饿吃去了,因此得以果腹。在我神思恍惚若即若离的时候,宿舍管理员敲开了我的门。他对我说,我领你到外面看一看吧。
看看就看看。
虽然他的年纪很大,但他走得很快。我紧着脚步才能勉强赶上。外面的世界笼罩着一层锡纸一般的金光,太阳照旧不知哪里去了。整个世界都浮动在滟滟的金光里。澎湃的声音拍打着我们的耳鼓,那是渡河的潮音。我们走到河边,就有艄公摆渡过来。管理员说,去那边。艄公点点头。他在船头划着浆,水音呼呼哗哗。我们相对坐着,膝盖对着膝盖,他说,听说你想离开这里。我说是的,就像你一年前说的那样。他说,都怪我那句话,要是我什么都没说或者说一生一世你说不定就会待在这里一生一世。我看着滔滔的浪花,说,我想知道从哪里可以出去。他说不着急。
水声汩汩,涌流入心。舒舒服服地,好像坐了一天的船样。弃舟登岸,他领着我走进一个小的夹角。我们都俯着身子,天与地的夹角就在我们前面越来越小,像一个帐篷的边角一样。我伸出手探到了交界处,天衣无缝。他摆手让我坐下。我坐下来。他也收拢两膝坐在地上。他加重语气说,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每一个想出去的人都有权力得到真相。我眼睛睁得很大,渴盼地望着他。他悠悠地说,你以为你来到了世界尽头,可你真的来到了世界尽头了吗?你以为你躲过了狼群躲过了食人鱼,可你还未上岸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了,你连全尸都没能留下。世界尽头,就连世界尽头,也不过是彼岸的一个托词。世界尽头都只是你自己的想象,你现在要走了,你清醒过来了,但从此你的魂魄就无所依归了,你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还是要走吗?
我看着管理员谆谆的面容,想到了我从前的语文老师,她朗诵的声音是那么柔美,美得让人浑身发颤,美得让人欲哭无泪,美得让人心神荡漾。她的眼神、她的笑貌、她的额发,都使我感到无可复加的美。美到了极致,真是无可言说。如同一个人面对着美不胜收的夕阳,哪里会妄图用语言来做记录来玷辱其无上的美。记得一回临下课时分我有些内急,憋着人中白,看着她炯炯然的目光流露出炽热如火的话声,在不知力比多为何物在性欲萌生之前,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如雪崩如坠崖一般的快乐。他透过她的面容对我说,你还是要走吗?我通过他透过她的面容对我说的话自问,你还是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