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东方樵的散文《暖树》

暖树

暖树,在秋日站成一幅幅伟美的油画长卷。
我说的不是白居易笔下向阳的西湖春树,而是寒秋亮出暖色的法桐和银杏。在春夏季节,佳木秀而繁阴,它们与其他绿树的区别不大,一到秋天就不同了,它们在肃杀的秋风中呈现出异样的美丽,显得有些出类拔萃。山中、村野东一树西一树的枫叶、柿叶固然红得可爱,但比不上道旁成排的法桐和银杏那么黄得迷人。它们浩浩荡荡地黄着,黄得使苍茫大地充满暖意,那是名副其实的“暖树”。
道旁的法桐如今已不多见了,但上世纪下半叶却是市街和国道的标配。
我曾观察过立秋之后法桐树色的变化,在初秋、仲秋、季秋,它慢慢由苍绿变为淡黄,由淡黄变为老黄,由老黄变为褐黄。就整棵树而言,这种变化自上而下,是渐进式的。开始,树顶老黄,中段淡黄,下段仍绿;中途,树顶褐黄,中段老黄,下段淡黄;最后,树顶褐黄,中段褐黄,下段老黄。当树叶开始掉落时,法桐就是清一色的褐黄了。就一枚叶片而言,色彩变化也大体如此,开始是叶缘角状部分先黄,接着叶的中间部分变黄,最后靠近叶蒂的部分变黄。当法桐通体褐黄的时候,叶片放射出生命的最后光华。掌状、阔大、平展的叶片,在风中哗啦哗啦响着,似乎都在笑,无数的黄叶汇合成一树树灿烂的笑。一棵棵褐黄色的法桐,又如一团团火焰静静燃烧,显得宁静,大气,温暖,连它们所置身的空间都似有热流在涌动。秋野,秋道,秋村,只要有一棵、两棵或成排的法桐,就会产生一种温暖的油画效果,那种美绝不亚于杜牧贪爱不足、吟赏不已的枫林。
四十年前,我在鄂东蕞尔小城铁山一所学校任教,小城最大的特点是街道两边都是法桐。这些法桐大概有几十年树龄了,一般有四五层楼高,高而密的树冠把整条街道遮掩得严严实实,即使酷暑季节在街上行走也倍觉清凉。惜乎某年春天,那么伟岸的法桐忽地被砍个精光,满街横七竖八躺着断干、残枝、碎叶,场面如同惊尘溅血(绿色的血)。给我留下最美印象的是东方山南麓106国道上的法桐。那些法桐树龄恐怕比铁山街道的法桐更长,深秋季节,每棵树像掀开褐黄色斗篷的燕赵剑侠,一棵棵高耸入云,王师一般守护着那条人来车往的国道。远远望去,在旷阔的天穹笼罩下,绵延七八里路的法桐,组成蜿蜒不断的褐黄色长城,但远比长城高峻得多,温暖的褐黄色直亮到半空里去,像要把云彩都染黄似的,给人大气磅礴的壮美之感。我想,哪怕满腹悲凉意绪如宋玉者,目睹这种壮观景象也会有温暖的火焰在胸中燃烧。那几年,我每周须去另一座小城下陆的电视大学兼课,入秋后无论是乘公交车还是骑自行车去,即使天色再阴晦,我也感到非常温暖。两边涛立潮涌似的暖色扑面而来,感觉自己就像在巨幅油画长廊中穿行,几乎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是暖烘烘的,很自然地想起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两句诗来。
退休以后,我有幸走进汤逊湖畔一座美丽的校园,得以与银杏结十年之缘。
这所学校之美不仅在于建筑物带有欧美风格,更在于校园内广植花草树木,其中栽得最多的是银杏,八角楼与明德楼之间那段路边的银杏长得尤为壮实葱茂,我每次从寒烟斋去临湖轩授课,或是早晚在校内的环形道散步,必经那条路段。银杏长得苍郁的时候当然好看,但最好看的日子当在秋后。银杏叶子变黄也是渐进式的,这种过程很难分解成若干阶段,它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头天,你看到树梢上有几片叶子黄了,第二天又增加一些,第三天又增加更多。随着时日的推移,黄色像宣纸上的墨水一样,在整个树上悄悄洇染开来。每片黄叶色彩的浓度也是渐次加深的,由嫩黄而奶黄,由奶黄而明黄,由明黄而姜黄。当一树叶子变成明黄的时候,就叫人眼睛发亮了,成排银杏就像一道金黄的百褶屏风,又像一幅金黄的宽大帷幕,声势浩荡地悬展于路边。路的西侧是一片平阔的绿地,绿地往西是烟波浩渺的汤逊湖,每当落日余晖越过汤逊湖,反照到这排银杏树上的时候,一棵棵银杏树就像穿着艳黄色旗袍的南国丽人,背依高楼,亭亭玉立,浑身发亮,真是美极了。
这时候,绘画的、摄影的学生忙起来,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临摹一幅幅俏美的倩影,架起长枪短炮,摄取一个个亮丽的镜头。即使非视觉艺术专业的学生,也会停下脚步静静地观赏,眼眸里贮满温暖的亮色。校外一拨拨准备结婚的恋人,特意找到这里,男的手捧鲜花,女的拖着婚纱,在银杏树前摆出各种美姿,拍下幸福的人生瞬间。随着冬日临近,那些小扇一样的黄叶开始慢慢飘落,每棵树上,天天总有几十上百片黄叶约好了似的静静离枝、轻轻飘落,没有一丝声响。一个人,只有看到银杏叶如雪飘落,才能真正认识什么是落叶之静美。地上的黄叶逐渐增多,树下像铺了几十米长的厚厚的黄色地毯,叶片黄得那么纯净,落地铺得那么均匀,环卫工人不忍心把它们扫去。有诗心的女生对坐在黄叶上,手捧黄叶往上抛撒,被抛上去的黄叶像雪片一样纷纷落在发上、肩上,快手的男生在旁边抓拍,把如花的黄叶和如花的笑靥都定格了。有才情的男生,则用黄叶在路面上排出美妙的图案,或是精短名诗和警句。秋日的寒意,被数不清的银杏叶,驱赶得一干二净!
暖树啊暖树,阳刚壮美的法桐,端庄秀美的银杏,身姿、暖色各有千秋!在秋风裹挟着凛冽寒气一路狂奔,“草拂之而变色,木遭之而叶脱”之际,不管是法桐叶还是银杏叶,它们既不痛苦挣扎,也不自暴自弃,在完成装点春夏的使命之后,坦然接受自然节律的安排,颇有自尊地老去,从容不迫地退场,在生命谢幕之前坦然亮出最后的美丽。
秋声起时,那些挺立在时光深处和眼前道边的“暖树”,的确令我起敬。
2021年7月20日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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