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58
《中国文人画日暮途穷》一文中,亦承认徐渭、八大这类“真性情的画者”,只是否认纯以花鸟虫鱼寄托人的一切情感,这种相对狭隘的象征寓意性艺术形式,而认为更多关注人的现实生存环
境与状态,方应是当代中国艺术的发展方向。此种观点本身并无大的过错。而且,吾之所以为兹文,也即源于基本心肯于此,唯觉其尚存偏颇与不足。以之推论,中国文人画,真正走向穷途末路的,当是那种辈辈代代因袭、且是整体属于抱残守缺的“文人余事”式的笔墨游戏。而一经作者发乎至性真情,开拓思路与眼界,内心绝不排斥任何当代新生事物,但却同样仍以率真质朴、含蓄内敛而个中已然隐蕴骨力与华彩之“中式笔墨”,随心所欲地“写”出一己“文心”之独特体验,如此情形,又将如何?——吾坚信读者诸君中不乏有识之士,此论已足令彼作一认真之比较与判断。
综上所论,已显而易见:一个世纪来,真正有所成就之中国画写意画家,所循艺路,——或之所以有其成就,——实际上莫不与上文所归纳者多多少少相关,譬如除齐白石外,又如黄宾虹、潘天寿、张大千、陈子庄、傅抱石、李苦禅……等人。此所列举之人,固然艺术个性俱颇有差异,但其画作本身就“中式文人写意”与“新式文人写意”这两个基本点而言,则是毋庸置疑地完全吻合于此的。此外另如徐悲鸿、李可染、林风眠、吴冠中等人,画作或涉于西式,或趋于饬整,或近于抽象,甚或已至于近乎“现代构成”,然其水准最高、趣味亦最为纯正之部份,仍属所谓“意象”范围,此亦可作为吾论之旁证。其是与不是,同样也请读者诸君思考判别。
当今中国画界,尤其是“文人写意画界”之现实,的确令人堪忧。固然,从大的背景看,整个中国的“毛笔文化”,都是已不再与人生之基本需要息息相关了。然则此所言者,却非是大众,而是矢志不渝与这毛笔相伴一生的“骚人墨客”。问题又恰是此等舞文弄墨之士,其中大多数人,少读甚至是基本未读诗书,且对本国思想文化艺术传统之精髓(此或姑且径借言“道统”、“文统”、“艺统”)知之甚少,或者即有所知,而却又泥古不化,全无变通;更何遑论在具备文化见识之前提下,于己作内体现那人生之真性情、实感受。最其要命者,徒有玩弄雅事之“形”而并无配玩斯事之“神”,甚而至于从内到外,皆已沦为此商品社会之奴仆,心志全为形物所驱使,唯“急功近利”以从焉。既如此,虽举国上下年年浪耗楮墨万万千千,又如何能得以名副其实之“墨宝”或“翰华”?其整体既已与艺之本体貌合神离,若不遭人诟訾,方真称咄咄怪事。怪谁?——自家不争气嘛!
由此可见,所谓中国文人画之衰落不振,说到底,主要不是因其画艺本身,而是由于今之人,多已不具备为此之素质或资格。然则一切事物,显然又非绝对。所谓“多已不具备”,亦并非是连极少数人也都不具备。而平心论之:高端之艺术,原本也只当是少数人的行为。试看整个中国历史文化长河,其间真正高水平的艺术家,——此单说文人写意画画家,——又究竟有多少?实实在在,更多热衷此道之人,诚类似所谓戏剧之“票友”而已,其主要作用,当是奠定该艺术门类存在于世之基石,或谓壮大其声势。至此,吾之结论为:认识当今中国文人写意画所面临之严峻现实,可;但以此即认定彼万无生理,则未必然。历史会否出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局面,孰又可知?而且,就说实在一点罢:只要确有一批诚挚对待中国文人写意画之人,且这批人又真正付出了相当的努力,那么,中国文人写意画,不说定可至超越古代之“新的辉煌”,然至少,仍亦确属大有可为的。吾文之谬正,唯请后来有此心者查验。
纪元2006年暮春起,吾陆续始为《画中游——蜕心堂品玩己画笔记》。今不觉已逾整整四载,而所作篇数,亦已逾六百。是真堪称文章阵中小有规模者矣。欣慰之余,思之颇有感触。首先还是吾喜言之旧话:凡事但只怕不坚持;持之以恒,且是唯朝着同一方向,这人这事,终是会逐渐前行的,至少总是慢慢会接近目标而断非日益与之远离……其次,写这率性之文,感觉真好,真真“很享受也”。其确将自家生命所历之颇大一部分,切实而又过细地梳理了一遍,从某种意义上言之,甚至置身于更高境界,再重新又玩上了那么一把、活上了那么一回。以此亦想:这人处于一无所求之境,不为任何功利目的,纯粹仅为一己心灵需要,而画画写写,此等状态,确实才真是为艺之最嘉美者。或者换而言之,其本身,便已是一种不含尘杂的真、善、美境地罢。吾愿吾永远居此境地;亦愿天下艺者,皆能识此、继而入此与守此境地。若兹纯以“玩”言事,则唯愿天下“玩艺者”,皆踏踏实实地玩出点“名堂”来。或谓:“达兄达叔,——无奈生存压力呀!”闻是言,吾抚腮默笑而已。说实在话,吾不在此言、读者诸君也是不知吾生即使至今那般般琐屑烦心之事体罢……要之:欲待绝纯至粹的理想创作状态,只怕也便没有鲜活灵动与丰富多彩的生存感悟了。此言到底是与不是,恳请诸君静心细想。
尝闻有人坚信唐贤元、白“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之论,竟然非“为时”“为事”(乃至非“为时事”)则宁愿“不著”“不作”,且由是以自许之。吾闻之有思。于彼“重视思想意义”、“不作无病呻吟”,此等角度而言,吾甚重之。然则彼亦毋乃太其步之极端乎!人心之所感,即令堪称“有意义”者,又岂止“人类现实社会”(甚至单指其“政治社会”)这一层面?诸如宇宙玄秘、自然风光、人间历史与民情民俗、人之个体精神世界、人之亲情友谊、男女两性之纠葛、人与天地鬼神(即使此鬼神为臆想者)及动物之关系……等等等等,哪一方面,不都可成为一取之无尽的创作源泉?这等道理,固已勿须多言。吾今仅藉此表明一己于此之意态:吾看重有社会责任感之文学艺术家,但不同意将文艺本身局限作武器使用;吾发自深心敬重者,是为骨髓中已具有人之良知、而其作品内容则指向丰富、甚至其创作思想本身亦便趋于复杂化,此等样的文士或艺人。此论亦或也同样带有个人喜好因素,但其基本思路,相信读者皆可明瞭。
又间闻人言,“该写什么”与“为什么写”亦被文道中人郑重提出讨论。初闻此语,觉是否有此必要,盖因此事于己,似已由“本能”即行解决矣。然则转思己不惑未必人亦不惑,故尔思忖之下,不妨亦着数语以明言之,以示己态。——所谓“该写什么”者,吾意,唯自觉有意义即然。此纯系个人判断之事,譬如同一客观事体,有人觉得饶有意味,而有人或竟觉得其味索然乃至于莫名其妙。且更遑论及,即使在皆觉其“有意味”的前提下,人们对它的憎爱之情,也可判若天壤。所以此实是无法一概而论的,即使“人皆写之”罢,亦势必涉及“该怎么写”这等样的问题……而所谓“为什么写”,则主要涉及作者其人之基本人生态度。譬如,有人可为社会责任感而写,有人可为集团或个人利益而写,有人可为心灵需要甚至是渴求而写,有人或却仅为兴趣、为消遣而写。更或许其动机原本便未必是单一的。因此,说到底,这类问题——所谓“该写什么”与“为什么写”——写作之人自家想明白,绝对是必须的,但要想在“圈内”讨论出一个共同的结论来,则多半是枉然。因其原本便非是可强求一致之事。艺文中人,与其耗费笔墨口舌讨论它,倒莫如还是认真讨论“该怎么写”的好,虽其很大程度上亦属“见仁见智”之事。
本文这三个命题,用之于画,自然当是「该画什么」与「为什么画」以及「该怎么画」。
偶读“五·四”以来某些知名作家之小说,每为其“才子才女式叙述”略觉困惑,甚至微感别扭。盖其时时处处多以调侃式的、还有意无意涉及“掉书袋”式的语气评物议事,似乎本人已俨然直接介入所叙中,以致予人一种所叙无法象生活本身那般自自然然展开之感。此类文体也,作抒情与议论之随笔小品,可;而倘以正宗“小说家”冷静客观置身事外(至少表面如此)、但以生动活泼且暗符情理之笔写人状物,此等要求视之,则显然存有缺憾。不然,何以吾国传统之“话本”及循此衍生之“四大名著”等,方可于万千读者中盛传不衰也。且是若以此泾渭分明之叙述方式判别众多外国小说,单就其“可读性”而言,其差异,亦可立见。吾言是与不是,相信一切爱读小说之人,或多或少,大概都会有一点这般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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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一生所涉艺文事体庞杂。今自度时光金贵,此余生也,唯限致力于中式传统之画、文、诗、书四艺。又忖之,欲将其品透玩深,焉得不立个章法与规矩,或曰须得定下个追求之目标。故尔,在从前所拟翰墨丹青艺事标杆之外,此亦分别将其他三项依序补足。
吾之文事追求
凡有所感,皆立主旨。
涉笔成趣,郁乎文意。
取西法之严密逻辑分析与相对完整句式,得中体之约博宏深及简劲直捷感觉。俗生感遇但能触动心弦,必予捋理构架以成篇章,且是文无定法,任凭意兴发挥。
·精研艺术,细品人生·
·见悖于当世,遂求诸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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