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河沙夢功德
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
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
經過熱鬧一場的新法改革,疲憊的站在六和塔前,背後是沉澱深閎的西湖,前面是緩緩而流的錢塘江,除非是端午的錢塘浪潮,豈只是捲起千堆雪,而是怒吼的潮浪,一陣陣的衝過堤岸,肆意地吼嘯著、狂掃著。而春暖花開的三月,江南新綠裏的一襲白衣,王安石站在塔頂向外看著,新法已經由其他的人接手了,毀譽交加中,他落寞的下台,感懷的詩句,迴盪著一片夢,一切似真非真的夢幻。
大家都說這首詩寫得好,很有禪味。夢是幻或是真?因為有真有幻的分別,而新法的推行不就在他的議論風發中點燃的嗎?蔣山贊元禪師捫著嘴,從來沒有表示過讚許的味道。
他反而想起程明道,這位道學家曾經寫過一封信調侃:
公之談道,正如說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談曰:相輪者如此如此,極是分明。如某憨直,不能如此,直入塔中,上尋相論,辛勤登攀,邐迤而上,直至十三級時,雖猶未見相輪。能如公之言,然某切實在塔中,去相輪漸近,要之須可以至也,至相輪中坐時,依舊見公對塔談說此相輪如此如此。
明道先生為學紮實,但稍顯嚴肅,連他的弟弟伊川先生都不敢向他開玩笑,他竟然論起相輪,一個完全排禪歸儒的衛道先生。安石想了一下也笑了,論內聖外王,我安石是開山祖師,我開拓了一條不可逆的新儒學,你們這些道學家還得踏上這條路的。
然而,大家未免在「道」的本體上爭論不休,孔子變成每個人想像中的孔子,堯舜的言談相貌也隨著人人主觀的看法改變了樣貌。世學不免如此,世事如此,其實猶如夢幻空花,大家都習慣以想像的尺度審度人生、審度佛法。
一時興來,他又寫了一首詩:
雲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無心無處尋,莫覓無心處。
寫完這首詩,似乎有點矛盾,既然無心,為什麼還寫無心詩?明明有心啊!無心無跡亦無影,明明有心才寫詩,但是如果沒有無心詩,我真的亦無心?
無心是否就無情呢?他有點惶惑,如果沒有情,何必為惦念蒼生而推行新法?無心是無私的情,公情是無心,他有點自作主張而自我解脫,但畢竟菩薩是有情的人,才願意浩蕩落凡塵,我安石難道不是落地的有情菩薩?
陡然回憶與妹相見的雨夜,沒有風,靜靜的雨就下來了,那種沙沙的聲音反而是有情的節奏,化解了相會時刻的千言萬語,濃情的寫了一封信回答:
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光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欲問後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贊元師父依然靜靜地坐著,陽光藉著風而飛躍,禪堂空曠,一物亦無,什麼是夢?「佛天與汝本無間,汝今何恭昔何慢?十方三世本來空,受記豈非遭佛幻?」他不自覺地又舞文弄墨了。
什麼是夢幻?
我無法想像,也無法描模,該像趙無極的抽象畫嗎?
在禪堂裏,認真的向 大師父的法像行個最敬禮,轉身下樓,發動機車緩緩的騎上回家的路,依然是那條走過百遍千遍的路,熟悉得可以放下心了。突然,突然,全身輕飄飄的,腦筋也空空的,外界似熟悉又似夢幻,道路也變成了曲軸,行馳的頃刻彷彿置身在地球的曲軸上,而飄來的意識卻提醒我:這是幻境。但是路是真實的,機車是真實的,人也是真實的,接觸的外境不那麼真實,我在那裏呢?
夢幻非無心,無心呈夢幻。朦朧的濟癲和尚,斜斜的走過來又斜過去,你認為他半醉了嗎?何曾醉?三昧酒澆出醉菩提,勸你一杯又一杯,酒裏乾坤大,現在也真的有點醉了。
六和寺前的錢塘江滾滾的向東流,稍遠的虎跑泉湧著弘一的沉默,飄著輕輕的樂音: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空間雖然顯得那麼寧靜,但思緒卻是一股滾滾的時間之流。
還似夢中隨夢境,無所求心普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