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47、48章
47、宿命乎？
彼岸无人
溪水淙淙,
目光的琴弦兀自呜咽
水之上
天籁在云端
波动高低错落的音符
花丛，歌唱的小鸟
渴望涉过清澈的溪流
彼岸无故事
岸边与岸边
哪一边是起点?
哪一边是终点?
只是隐藏的锋芒,
浮云，飘絮，水泽
隐藏的锋芒
冷笑如箭……
林常平从小小年纪起便四处游逛，张大眼睛看这个陌生的世界。但他却总躲不开一次次迎头撞来的厄运。有时候专门想着法子去躲开它,却正好又是直直地迎着厄运而出,恰恰让厄运逮个正着，无异于自投罗网。就连从海里捞上来台湾的宣传品,立即小心翼翼地交上去那件事,也居然成了一个政治问题。他总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火力杀伤范围,成了一只秃头上的虱子,一只过街的老鼠，难道这一辈子他该着是这样的命运吗？
1975年,他接到给他平凡的通知,恢复了小小公务员的工作,到下浒供销社，又派他去下乡当领导农业学大寨的工作队长,结果他偷偷地给农民们扩大了一倍自留地，放胆搞了一年,农民们家家大丰收,心中暗暗地将他当成了活神仙。但转眼之间，他脑袋又重重地挨了当头一棒，又什么都不是了。好在因祸得福，那灾难也成全了他和桂玉的爱情，天地做媒,撮土为香,他和桂玉结为伉俪不久，他们有了大女儿晓晖,长得像古兰丹姆,人见人爱,仅仅一年之后，又生下了二女儿晓晴……
1983年5月到1985年春天，在铁饭碗眼看端不住的严峻形势下，他组建了长春贸易中心，端起了自己的饭碗。创业的几百个日日夜夜里，他每天连轴转，每天的工作量16个小时，从松城那座不起眼的办公楼里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为人耿直，办事认真，丁是丁，卯是卯，甚至连妹夫姐夫也不留情。那个时候，忙得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一出差就是三个月，连给妻子写信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陪妻子孩子去看一场电影了。桂玉提醒过他，不要太过招摇，历来都是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不无担忧的妻子不幸而言中了。
怪圈似的命运，难得是宿命？
谁说法律是神圣的？他觉得，一切的神圣其实都是人造的，是一些聪明人造了来欺骗那些老实疙瘩善良人的。法律是要有人来执法的，执法的人是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的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不是他说的，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说的，总之是这两个高鼻子外国人说的。假如执法者不神圣，那法律的神圣也就是个疑问了。
现在可好，时间多得竟一下子不知从何打发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他韶华已逝,岁月又步步催人，年年逼人。
桂玉托律师寄来2000，买药花了几百块，余下还得节约着用，一旦心脏病发作不得了，这年头，坐牢衣服被子自己出，买药也得自己买，他给好几个朋友写信要他们把借款还过来，都快两个月了，不但款子没见汇过来，连信也没有回，什么亲戚朋友，借钱的时候话说得多好，拿到钱转身就又是一副嘴脸了。人啊，这就是人。
该结束的结束了,不该结束的也结束了。这个冷冰冰的世界收走了他的人生权利，剥夺了他拼搏创造的机会。粗暴地摁下了他的脑袋，只准许他过一种僵尸般的生活,牢狱生涯真是度日如年啊！
这世界太大太大，没有人顾得上弱小的你林常平。身陷囹圄的你，必须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但这又谈何容易？林常平为了追讨当年他那个长春贸易中心的被欠款，一次次提诉人民法院，并请求亲友相助，眨眼间，两年快过去了，还陷在一片泥潭里纠缠着，但好在似乎也快见出点眉目了……
这当中有一个小小插曲：
大队里一个有头有脸的特殊犯人居然托人从外面请来了一名据说神通广大、料事如神的相师来算命看相。那相师迈过监狱一道道铁门槛之后，居然在院子里莫名其妙地平地摔了一跤。当时正好有个路过的犯人从旁搀扶了那相师一把。那相师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呆呆地望着那犯人，惊讶地脱口道：“大贵之相！大贵之相啊！”
那犯人正是林常平。
林常平正愕然不知说什么，那相师已主动拉住了他的手仔细看过，又认真端详了林常平的面相五官，之后说：“你这人从小命苦，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母，一直在靠自己打拼，你十五岁时便立下了鲲鹏之志，但你想做之事却往往做不成，非但做不成，反而一再要落难，以致夫妻分离，一对鸳鸯隔河相望，你本该是属虎的，却属了牛，本该是有儿子的，却生了女儿，不过你这人有一样特点，决不往后看，从不走回头路，不吃回头草。你的大富大贵是在后面的，机运当在50岁之后方可一涌而来，所以你得有耐心。过了50岁，你就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一马平川，再无拦挡了……”
48、向死而生
又一个犯人自杀了。
林常平知道那自杀的犯人在犯事儿前还是个部门的大领导，还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是靠着一路整人上来的，越整人，官就就越当得大，那家伙整人的时候穷凶极恶，无所不用其极，恨不得把一个个对手都整成无期徒刑，最好是死刑立决，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在社会上早已是个没朋友的孤家寡人了，可没想到，他自己居然也一个跟头折进了监狱。这家伙进到号房里的第一天，就被犯人们给臭揍了个鼻眼歪斜、大小便失禁，犯人们平常见了那家伙，都想朝他脸上吐口痰，此人进监狱来至少有半年多了，却几乎没见有一个人来探过监。
自杀的正是此人。
尽管监狱里的各种防范都十分严密，但自杀的囚徒每年却都不少，林常平记得，最多的那年，大约有十几个人自己奔赴黄泉而去的。他每年都会参加收尸的活儿。
有次，林常平亲眼见到一个囚徒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地盘桓着，仿佛在低头纳闷，思考着什么严肃的问题，可走着走着，突然就出情况了——只见那囚徒朝向锐利的墙角猛然地扑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头破血流，脑浆迸出……
犯人自杀和逃跑一样，在监狱是一桩非常重大的事件。监规规定，任何时侯、任何犯人都不能单独行动，包括不能单独滞留在监舍内，不能脱离小组的互相监督。小组中的任何人出了问题，根据《罪犯考核奖惩办法》第二十七条规定，小组内的人要承担连带责任，最高的还要扣二到四分。
林常平无数次想到过死，他随时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好像在谋划一个生命的庄严仪式。他早就写好了遗书。一张A4纸，就放在他那只小皮箱里。
中秋过后紧接着是国庆。节日前按惯例要进行大抄监，按平常的规定，每月要抄监二次。逢年过节的就更不消说了。节日里是犯人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最容易出事。逃跑、自伤自残、打架、闹事的也最多。监狱里要尽可能消除一切隐患，防患于未然。
然而，生死却在一念之间。犯人脑子里的“隐患”又如何消除得了呢？还别说别的了，看一场外国电影，几秒钟的床戏，竟然让２０００囚徒夜不能寐，长吁短叹，捣枕捶床，那种悲怆的情形，在监狱外面的人们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
电网高墙之中的长夜悚然而又宁静，宁静如死一般，但那宁静里却充满了痉挛，充满了听不见呻吟的无声挣扎，充满了斑斑点点看不见的血泪。自由天地中的人们无法想象囚禁者的痛苦，而囚徒却可以想象重获自由的幸福和欢乐。
龙年初五，为了协助政府干部了解犯人，使犯人靠拢政府，林常平在中队里出资400元，举办了一个茶话会，中队干部都讲了话，希望每个犯人都努力改造，争取早日获得新生，回到亲人身边欢度春节。犯人们都发了言，有人犯人哭泣，有的哀伤，但也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也就在那天，林常平又一次厉害地犯病了。胸闷心绞痛，呼吸紧张，起不来床了，自己摸到速效救心丸，起床洗脸刷牙，头昏眼花，摔倒在地不省人事，醒来已经在急救中心的病床上，他后来才得知，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两个小时了，确诊为梗塞前综合症。医院里建议立即住院，但这事必须通过检察院的，请示上去，得到的回复却是三个字：不同意。
人类从远古洪荒艰难地走来，经历了无计其数的灾难、饥饿、瘟疫、杀伐、战争，却绵绵不绝地繁衍生息到如今，是因为人类有一颗共同的良心，中国的儒家叫这种良心为“仁心”，西方的基督教叫做“爱心”，东方佛教再叫做“菩萨心”。人性的关怀无疑是人生路上一盏暖暖的灯火，它可以使冷漠消失，隔阂不再，让每一段路程都是一首欢乐的歌，相反，一旦关闭了这扇善之门，世界将会陷入一片无望的黑暗。
改革流离多风雨，情天恨海不杨波。屈指算来，林常平快要熬过十年的牢狱生活了,他已是身心交瘁，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林常平凝望广袤的夜空，正有一颗耀眼的流星拖着光亮的尾巴划过苍穹，眨眼间便消失于沉沉的黑暗。林常平又一次从那只小皮箱里拿出了早就写好了遗书来看。万一死去，他的遗书就在皮箱里，请分队干部交给他的妻子和女儿……
女儿又来信了。
“亲爱的爸爸：女儿想念你！是刻骨铭心的想念！你一定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容易激动了，你一定要让自己快活起来，你一个人在那面一定很孤独，很寂寞，但你只要想到女儿的心在时刻为你跳动着，你就不会那样孤独了。等到你出狱的那一天，一直到以后的长长远远的日子里，女儿都要好好地孝顺你，永远孝顺我的好爸爸……”
“女儿啊放心吧，在追求幸福的路上，爸爸永远要做个强者，爸爸的前半生是遗憾地结束了，但爸爸的后半生才刚刚开始。爸爸相信自己，正如爸爸相信我的宝贝女儿一样！”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力量,或许他们不知他在哪里，但每个人都不会忘记创伤，也不会放弃治愈创伤的机会。岁月只会褶皱了你的肌肤，可怕的绝望却褶皱着、吞噬着你的灵魂。烦恼、恐惧、绝望、会加速摧垮你的精神，使你元气伤耗殆尽，无法恢复。最珍贵的永远是战胜怯懦的勇气以及永远敢于冒险的精神。南非总统曼德拉在监狱里那样的忍耐和坚持，那是需要强大的信念支撑的。气是血之帅,气行则血行,气滞血亦滞。一个美好的心情比十幅良药更能解除生理上的疲惫和痛楚.不良的精神状态恶劣的情绪可以引起多种疾病高血压冠心病精神病都与人的精神情绪直接有关,无休止的烦恼,暴躁忧郁苦闷自卑都会自损自毁,人并不是为了苦恼才来到这个世界的.但命运给他如此多的苦难,让他心理上很不平衡,如斯，他必须学会自我疏导，千万不要糟蹋自己。他意守丹田，开始默默地背诵玄奘法师从西天取回来的经书里最著名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一场灵与肉的激烈搏斗和痛苦熬煎。
痛苦就像是一把犁铧，一边划破了他的心，一边也掘出了他生命里新的源泉。经历了一次次失望,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似乎只有在绝望中嗥叫一声又一声，只有伤心的抽泣了。不，他林常平不可以失望，未来将有多少生活的欢聚、爱情的甜蜜要他去品尝啊！林常平啊林常平！你的身子可以倒下，但你的心，你的灵魂却决不可以倒下！决不能！未经过逆境者不知自己的力量。他面临着人间最痛苦的失败，挫折悲痛与折磨，当他想起妻子时，他就决不会灰心失望，他要勇敢地站起来，开步走，哪怕是摇摇晃晃地走，也要一直朝向自己心里的那个目标前进……
他像一个慷慨赴难的义士，他横下一条心，他要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