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芳 | 探寻乡村教育的基本精神(其三)

文章来源:《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4期,发表时有删节,作者刘铁芳

封面图片来源 / 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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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教育的文化性:以乡土文化的持守拓展个体成人的历史记忆

乡村不仅仅是一个自然场域,同时是一个文化场域,是连通着乡土历史与乡村文化的独特的文化空间。这意味着乡村教育的依托,除了乡村自然,就是乡村文化。这里的乡村文化,直接地是乡村民间民俗文化,间接地连通着传统中国的乡土文化,甚至可以说关联着中华文明的基本形态。
在文化的视角下,“乡村”就不只是一个空间概念,更是时间概念。从历史时间观看,乡村作为现代中国特别是现代化都市的前身,指向的是过去的时间,从特定村民们共享的先祖记忆、历史变迁、传统生活方式与习俗,到整个民族的历史与传统乃至整个国家的集体记忆,所有这些人文与历史传统都需要依靠乡村来承载,由此而显现出我们作为“乡土中国”的特质。在这个意义上,乡村文化不仅是乡村人的文化,而且是全民族的,因为其中蕴含了我们整个民族的过往。从循环时间观来看,乡村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存在是超越时间的,或者说是永恒的,其间的特质就是天地人的和谐共生。但这一作为永恒而存在的乡村不仅仅是现实中的特定的某个乡村,同时也是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乡村。人们想象中的乡村既包括对乡村历史的美好回忆,又包括对乡村历史与现实的理想重构,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乡村概念又指向着我们民族的未来,寄托着我们民族生活方式的持久想象与永恒印记。作为理想形态的乡村文明,其间蕴含着三重质素:基于人与自然相依而生发出来的人天和谐,基于人与人相依而生发出来的人人和谐,基于质朴乡村劳动而生发出来的身心和谐。显然,作为理想形态的乡村文明不仅仅是属于乡村的,也是属于整个中国的,是代表着中华文明的基本价值与生命理想;不仅仅是关联于过去、现在,也指向未来。正因为乡村代表着我们民族的历史,承载着我们的先祖先贤的物质与精神遗产,同时又寄托着我们民族的未来,因此,乡村教育就不仅仅是对乡村人的教育,更是为守护我们民族的精神之根而对所有人敞开的教育形态。换言之,不仅仅是乡村需要乡村教育的精神复归,城市同样需要乡村教育的精神裨补,城市教育同样需要保持向着乡村教育的开放性。

但现实中的乡村文化除了面临新兴的以城市文化为主导的现代文明的遮蔽,更为严重的是乡村文化自身的虚空化危机。这种危机一方面表现为大量乡村青年怀揣着对都市生活或广而言之的“美好生活”的向往而离开乡土,“逃离”乡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会再回到乡村生活,由此就导致乡村文化中大量优秀、珍贵的传统习俗、手艺可能会永久失传;另一方面,乡村文化的虚空化危机也表现为乡土社会中生长出来的负面的、不良的习俗、惯例、集体心态等问题,诸如赌博买码、老年人赡养缺失问题。这种文化的断层危机使得乡村少年的精神成长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由此,简单地要求乡村少年留守乡村以传承乡村文化,无疑是有悖现代精神而偏狭的做法;同样,要求所有乡村少年很早开始就远离乡村到城市接受教育,或是一味地使乡村本身城市化,则是带有某种文化优越感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对乡土的出走与回归,实际上不应该被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相反,它们共同构成了对一个人的完整教育,因而也是个体完整成人的不可或缺的过程。当然,出走与回归确实是一个人生命不同阶段的象征。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无论身在乡村还是城市,年轻时我们都需要离开(甚至表现为迫不及待地“逃离”)脚下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走出这片四方天地到外面去看世界;而当我们学有所成时,更有责任“回来种地”——以新旧融合的方式在家乡的大地上耕耘。这就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所说,哲人在观看善的理念之后,必须重新回到洞穴之中进行实践锻炼并进而统治城邦,因为正是城邦教育了哲人。实际上,“哲人”的返乡并不仅仅是对城邦的一种奉献,更是自我认识、自我教化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个体年少时的离开应以精神的返乡为旨归。换言之,不管是出走还是回归,我们都需要深深地把乡土扎根在生命之中,而不是沦为唯恐舍之不及的异物。当个体少年时代背井离乡之时,其心中已通过教育种下了对故土爱与认同的种子,是带着一种对父老乡亲的承诺而离开的。因此,教育者的初衷不能一开始就教人背离自己的家乡,乡村教育不能降格为“鲤鱼跃龙门”的工具,相反,我们的教育应当培养的是如孔子“斯文在兹”的使命担当——尽管我们的乡村发展面临很多问题,尽管我们的乡村文化面临“礼崩乐坏”的精神断档期,然而延续乡村文化与民族精神命脉的使命就在我们自身,关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想象,无论我们生在乡村还是城市,乡土及其文化想象关联着我们生命的根。而我们不断地出走与回归本身,在返顾并反哺着乡村社会的同时,也蕴含着乡村文化本身的改进与自我更新,进而孕育着乡村教育的生机。
我们期待之中的乡村教育,以乡村少年健康成长为根本着眼点,以扎根本土与适应现代为基本教育取向,培养能走出去又能回得来的健全乡村个体与乡村文明主体。在此基础上开展的乡村教育,是立足乡村学校而又超越乡村学校的,师生不仅以教室为课堂、以书本为教材,同样能以天地为课堂,以万物为书本,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心灵被自然滋养,智慧在乡土中孕育,生命在大地上成长。在这里,学校连结着村庄,学生在发现、思考、应对周遭村落问题中培养自己的思维、提升自己的能力、扩展自己的乡村情感,在村落服务中养成责任与担当,在天人之际找寻生命的永恒寄托。与此同时,乡村学校又通过网络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打破了乡村与世界的隔离,扩大乡村少年的学习空间,让对话、学习、交流可以随时隔空发生,让他们不仅立足于乡村世界而生长,同时也面对整个世界而积极成长。正因为如此,作为一种整全而富于生命力的现代教育形态,乡村教育的精神不仅是植根乡村的、传统的,同时也是开放创新的、现代的;这种精神之价值不仅是属于本土的、中国的,同时也是属于人类的、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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