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评论家的关系

  (原标题:作家与评论家的关系)

  

  墨白

  

  文学评论是一项艰辛的劳动,首先需要大量地阅读,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又要与自己的生活经验、价值观念、文学观念发生关系。有了感受,评论家才能产生写作的欲望。桑塔格认为,评论不单单是论述作家文本所提供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对文本的发现,是面对文本所呈现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就是说面对文本要具有“新感受力”。我自认为“新感受力”是桑塔格文学批评理论的核心,也就是说一个批评家在面对你所研究的文本时,要有新的发现,要从文本里发现一些连小说家自己都没有发现、意识到的东西。

  

  前苏联时期有一个俄罗斯作家叫列昂尼德·茨普金,他一生酷爱文学,但是他在世的时候却没有出版过一本著作。《巴登夏日》是这位医学博士生前创作的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写的是主人公去列宁格勒探访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的经历。小说的叙事是两条线交叉着往前走,一是我乘坐火车前往列宁格勒的经历与思想,另外一条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和新婚妻子到国外旅行的遭遇。茨普金为了写这部小说做了多年的准备工作,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描写过的很多地方拍过照,去体验。小说用当下叙事的方法和两条线往前走,把“我”、“他”和“他们”在叙事里融为一体,极具时间深度。这部小说所表达的主题也十分丰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一个关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小人物命运的作家,却有着非常强烈的反犹太人的意识,而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个人却恰恰是一个犹太人。这部小说茨普金从1977年动笔,到1980年完成,然而这个时期茨普金的生活十分潦倒。事情的起因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妇移民去了美国,当时前苏联与美国的关系紧张,他想和家人申请移民美国,申请不但没有批准,还被辞退,丢了工作。当时这部书在前苏联境内根本无法出版,后来他就托朋友带到美国,在一家俄文报纸上连载。小说出版后一直没有太多的声音。十几年后,桑塔格在旧书摊上发现了这本书,她被这部小说深深地吸引了,这部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后一部俄罗斯小说”的著作因由桑塔格的推荐,才渐渐被世界所接受。

  

  2013年10月份在河南大学研讨《欲望》时,我说到了小说家和他作品的关系。小说家有权利回头看他本人所创作的小说。这就像一个人,他一旦出生,今后的生活就要靠他自己。从小说家的角度来看,起码他对评论家对他所写的小说发出的声音肯定会有自己的感受。由于文学观、价值观的不同,我们无法避免有时候评论家可能会遮蔽一些东西,比如说《欲望》三部曲中的《别人的房间》,我很少看到有人来讨论方立言这个人物的生存状态。这个刑警队长的生活内容都是由别人的生活构成的,他在不停地阅读与侦破案件有关的文字、关注与案件有关的人和事,这些看似和他无关的东西却构成了他的生活内容,构成了他的生命经历。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我们的生命就是由别人的生活构成的,可许多人都在谈论方立言所看到的黄秋雨,谈论小说碎片化的结构。怎么会是碎片呢?所有的东西都是通过方立言的眼光看到的,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他的生存状态,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生命状态。方立言的这种生命状态极具普遍性,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生命哲学。当然,黄秋雨和小说的叙事结构或者别的内容不是不可以说,但评论家在谈论某一点的时候,总会遮蔽另外一些东西,而这些又是一般读者没有能力识别的,由此,读者在读你评论的时候就会受到误导。

  

  博尔赫斯曾经说过,好的读者甚至比好的小说家还要稀少,我认为博尔赫斯所说的好读者就是真正的评论家。如果没有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可能我们今天阅读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还是另外一个版本。夏志清的观念是建立在对文本的研究之上,他不是那种纯粹的关注社会学的评论家,他关注的是文学本身所承载的东西。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几乎影响和颠覆了旧有的文学史,像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这些作家,是因为夏志清的研究著作才放射出他们应该具有的光芒。我们的时代需要像夏志清、桑塔格这样具有发现目光的批评家。特别是在当下我们所处的文学状况下,在网络的时代,这种发现的目光更加重要。评论是一项具有影响世界的事业,一个评论家所发出的言论、观点可能会在不经意间影响读者对小说、诗歌的阅读,他以个人的力量,以自己对文学的见解使文学作品在读者那里产生不同的质变。就像王尔德所说,影响是不折不扣的个性转让。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学院副院长。其发表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随笔等作品,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日文等。)

  

  本文来源:大河网-大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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