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下

漫洼荒草还保持着桀骜不驯的生长姿势，却被匆匆而过的季节带走了最后一丝绿色，如褪色照片中封存的夏日记忆。那棵繁叶落尽的榆树，乱发般的枝干线条愈加清晰，将又一年生长的痕迹再一次清晰地印记在遍地枯黄的背景里；乱发里的喜鹊窝，似温暖树杈里的一颗巨型果实，证明着一棵树的另一种存在价值。

沿着榆树下那条被高高低低支支棱棱茅草黄菜卤蓬芦苇淹没的沟垄，扯不断的记忆向熟悉的村庄方向延伸；穿过冬日残立的玉米秸秆丛林，踏着车辙如刃的坑坑洼洼土路，远处一棵棵老树层层叠叠围成安暖的弧度，将模模糊糊的土房旧影围在父辈的臂弯里。走近土房，那棵榆树也已在这里，只是树上的喜鹊窝不见了，一个孩子正站在房顶上的榆枝旁，将春日里嫩绿可人的一串串榆钱儿大把大把地撸下，熟悉的清香刹那间在小嘴里蔓延开来，在脑海里那么真切的余味，多少年不曾忘记。

当此时追溯的脚步与彼日最初的影像重叠，房后的榆树在儿时的仰望里高不可及。用两根本地高粱长秆绑在一起，还是够不到静趴在某一根粗干上的那几只知了，在一声声高枕无忧的欢鸣中，榆树皮粗砺的纹理在知了脚下如踩在村外土路上一样坚硬踏实，在它们一声高过一声的竞赛中，也听出了吸吮着粗纹间甜美汁液如孩子往嘴里塞榆钱儿时的同一种快乐味道。喳喳欢闹的麻雀也加入了知了的合唱，树下顽童的视线，透过一根枯折残枝的空隙，聚焦在那几个灰色绒球上，忍不住举起榆树杈做成的弹弓，刚刚瞄准好、就要射出泥丸的时候，一只麻雀机灵地一回头，呼啦啦招呼着同伴们惊飞而去，有时还恶作剧地甩下一摊报复的鸟屎。

收回仰望的视线，揉着仰得发酸的脖子，一群肚皮亮黄的小虫还在眼前乱舞。飞累了，就层层落聚在树皮上，密密麻麻汇成一条条溪流，流进树身的每一道裂缝，流动着飞动着，那股特殊气味便在榆树下持续弥漫。它们不只是散发着浓烈的气味驱赶着异类、保护着自己，还将黄色体液涂沫在树身上，像是淘气孩子在土房炕头墙壁上的随手涂鸦。那棵榆树对小虫们的捣乱胡闹不慎不怒，以至于它们愈加肆无忌惮地又爬上厚实绵软的叶片大快朵颐，如奶奶眯缝着老花眼般深深浅浅的树身细纹，就这么慈祥安静地看着头顶上一片片厚叶被嚼咬出大大小小的孔洞，最后只剩下似断未断筋脉相连的叶形线条。

榆树下知了猴钻出的圆洞空空如也，似旁边那个没有玻璃球滚动的窝窑儿；土房墙根下被玻璃球磕出的浅痕，被又一层青苔遮盖。树荫下的那辆小拉车车辕上拴着一头小毛驴，正大口吃着刚打的玉米叶子，蹄下刨踢出一个浅坑；小驴间或仰起头打一两个响鼻，与土房里主人沉沉的午睡呼噜声遥相呼应。小驴车在榆树下的小巷里来来回回，在回家与下地的路上走过了农家四季；树下的孩子们一边弹着玻璃球，一边听着“哒哒哒”清脆的小驴蹄声近了远了。那些洞口与窝窑儿一年年地空了平了，那头时不时啃一口榆树皮的小驴成了一头拉着空车也费劲的老驴，被岁月小虫啃食得愈加稀疏单薄的榆树枝叶，也已阻挡不住愈急愈冷风霜雨雪对那辆小拉车的侵蚀，大大小小的锈痕疮孔，如长长短短日子里一次次空望的眼睛。

愈来愈多的枯枝，没有在下一个春天生出新的希望，仅存的那几枝被虫咬病害折磨得气息奄奄的碎叶，如颤颤巍巍伸向土房的枯瘦手臂，想去抚摸房顶那几丛如婴儿绒发的春草，却总也触摸不到，越来越远。直到那个曾经高大直立的身躯变成了偏房里横卧的一根檩条，那些残存的疖疤短茬依然还是那个抚摸的动作，还是伸向那栋新盖砖房地基下的老宅旧屋。

又有几只麻雀，不知是不是在榆树间短暂停歇的那几只的后代，正蹲趴在房顶鳞瓦之上，歪着头打量着脚下似曾相识的小院，不用再担心房下有一双小手正拿着弹弓瞄准，却再也找不到血脉遗续记忆中的那棵树。它们寻找的视线，越过一栋栋高房砖墙，越过平坦公路上的大小汽车，与村外荒野里两只喜鹊的目光相遇，相遇在同一棵枝干箕张如温暖手掌的榆树上，那里有喜鹊用枯枝干草搭成的简单的家；那几只麻雀继续着寻找，在一棵棵似曾相识的榆树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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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福利，现居河北省黄骅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民俗文化协会理事、河北采风学会会员。先后获得首届采风作品全国大赛一等奖、第三届河北省草根散文家、河北散文30年“金星创作奖”、第九届、第十届河北省散文名作奖一等奖等各级奖项、称号30余次。出版散文解读《诗经》著作《诗风画境——走进〈诗经〉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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