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面哥被围堵:“老乡坑老乡”的事为何频频发生?| 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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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时前

导读:近日,一碗拉面只卖三块钱的“拉面哥”火了,突如其来的名声并未使他一夜暴富,相反“长枪大炮”的镜头围堵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在直播主播和路由器出租挣得盆丰钵满的同时,“拉面哥”却因需招待前来的几百号人变成无法休息的“劳动机器”。尽管很多人替拉面哥感到不值,但对拉面哥来说,则是一个与村民共同致富的好机会:“等有了钱,咱们村就可以规划果园,让这些(游客)过来采摘。”

无独有偶,类似的心理也出现千禧年爆红的「大衣哥」朱之文身上。从山东卫视「我是大明星」走到央视的「星光大道」,「大衣哥」爆红后并未离开家乡,反而将出名所得捐回修路、建幼儿园。但乡亲并不满足,不仅找他借钱的人络绎不绝,在短视频兴起后更是被村民围堵,成为乡亲挣外快的“摇钱树”。

实际上,这并非「拉面哥」或「大衣哥」面临的个例情况,“老乡坑老乡”的仿佛是出门在外、约定俗成的“规矩”。本文作者基于在农村熟人社会的分析,指出相较西方人的“自我”,中国人的“自我”是包含“我们”、“自己人”而达成的。只考虑自己是不懂人情,没有人情味儿,便是不会做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也很难在熟人社会中获得承认。 与非亲缘性乡亲交往的过程,便是“自我”扩大化的过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往来,要“面子上过得去”,但因不具有荣辱连带性,就容易变成被他人利用的“工具人”。

本文摘编自王德福的博士论文《做人之道:熟人社会中的自我实现》,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自我”扩大化与“自己人”的生成

自我扩大化的双重意义

中西方文化中“自我”的最大差异就在于自我边界的固定性与可变性之分,对西方人而言,“自我”是一个恒定不变的实体,自我与他人的界限是相当明确而且固定的,中国人的自我则具有社会取向,是包含了个体的身体实体和“自己人”在内的“自己”,也就是说,中国人的自我包含“我们”的概念,是通过包容他人而形成“自己人”达成的,它要求人善于体察他人所思所想,善于从自己的角度为他人着想。

在西方人那里,人之相与最重要的是表达真实的自我,在确保相互之间人格独立前提下建立和维系关系,自我的真实感受和需求的表达、满足是交往的基础。中国人的交往看重的并非如此,是否表达真实自我并不重要,照顾彼此的感受和利益才是建立和维系关系最为重要的原则,越是能够推己及人,越是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越是容易获得他人的尊重。“推己及人”并不是说中国人在交往中比西方人更加无私无我,实际上它强调互利共赢而非零和博弈,个人私利的满足不应排他性地实现,而应该在互惠中实现。

可见,自我的扩大化对中国人来说具有双重意义。第一重意义是功能性的,即通过将自我扩大,体察到他人的情感、意愿和利益,实现互利共赢。“做人要厚道”指的就是发生利益冲突时,每个人应该主动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自己暂时利益受损吃点亏也是值得的,肯吃亏、能够成人之美的人才是厚道人,相反,斤斤计较,对个人利益得失异常敏感的人便是过于聪明了,少了一点做人应有的憨厚木纳,不懂得“吃小亏赚大便宜”“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施报平衡法则,这样的人或许在流动性强的陌生人社会里能够得势,但在村落熟人社会中却是不受欢迎的,也是难以立足的。

长期动态的施报平衡原则其实就是人情,人情是相与之间的互相体谅和关切,只考虑自己便是不懂人情,没有人情味儿,便是不会做人。熟人社会中的人情便是自我扩大化的体现,但是,由于它终究是有功能追求的,加上并不是每个人总能遵循长期的施报平衡原则,所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便是不可避免的。

爬到树上直播拉面哥的主播,图源「人物」

自我扩大化的第二重意义则是本体性的,即“人”的意义的实现以自我扩大为必要条件。本体意义体现为两个方面:其一,一个孤立的个人是无法社会性地成人的,“孤立”即是缺失或脱离基本人伦关系。或者被既有人伦关系排斥的人或许可以生存下来,但却无法在熟人社会中获得做人的资格;其二,不能将自我扩大,只会“关起门来过日子”,这样的人即使日子过得好也很难在熟人社会中获得承认。

自我扩大化的逻辑

费孝通对熟人社会中自我扩大化的逻辑做了生动的阐述,这一阐述被他称之为“差序格局”,费老的相关表述集中在《乡土中国》里“差序格局”一章,我摘引两处以展开自己的讨论:

这个“家”字可以说最能伸缩自如了。“家里的”可以指自己的太太一个人,“家门”可以指叔伯佳子一大批,“自家人”可以包罗任何要拉入自己的圏子,表示亲热的人物。自家人的范围是因时因地可伸缩的,大到数不清,真是天下可成一家。

 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圏图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

……我们儒家最考究的人伦,伦是什么呢?我的解释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

……是有差等的次序。

正如费老所指出的那样,“家”的边界也是伸缩自如的,最基本的家人关系是夫妻子女组成的核心家庭,因为这是熟人社会中做人的最小单位,沿着血缘关系外推,家人关系会逐渐将父母和兄弟家庭包含进来,不管分家与否,这都构成了熟人社会中社会意义上“家”的基本边界。

继续外推就来到了家人关系的第二个临界点,这时同祖父之下的堂兄弟关系也被包含进来,也就是所谓“三服”,“三服”之外的又一个临界点是“五服”,这仍是农民常用的表述“家族”的概念,不过它在实践中的应用与文本上的规范并不完全一致,因为农民所说的五服并不一定限定在五代之内。

临界点的涵义是其内外关系会发生重大改变,它意味着关系亲疏远近的变化是非均质的,边界之内是一“家”,具有极强的“我们”认同。这个范围内的“自家人”与更大范围“自家人”的意义大相径庭。此外,作为“差序格局”中心的“自我”,可以为了内圈牺牲外圈的利益,“为自己可以牺牲家,为家可以牺牲族……这是一个事实上的公式” ,但这样的“格局”过于平面化了。

实际上,农民的行动逻辑不是完全由关系远近决定的,关系中还有“等级尊卑”的意义,等级尊卑在横向和纵向上都可以“跨越”血缘距离而直接对中心发挥主导性影响,这也意味着存在牺牲小圈成就大圈利益的可能,而肯做这样的牺牲才是真的会做人的表现。

拉面哥所在村委会为主播们安排的停车场,图源网络

最后一个问题是,作为五伦之一的“朋友”应该处于什么位置呢?人情在熟人社会中是一种长期的施报平衡原则,随着关系由亲密到疏远,人情越发形式化,工具性成分越高。信任建立在关系厚重程度基础上,它表现为对彼此行为的确定预期和隐私的开放程度,即信任度越高,交往的确定性越高,彼此的隐私开放度也就越高。最后一个维度是荣辱关联,这个维度以往的研究很少涉及,因为一般将“尊严”“耻辱”视为个体的心理感受,我的田野经验表明,尊严和耻辱具有人际传递效应,农民还常说“跟着丢人”“沾光”等,也说明了这一点,我认为是否存在荣辱连带恰是区分自己人类型的关键维度。

从这四个维度来分析,自我扩大化除了亲缘性之外,还有交往性的路径,交往性关系虽然从血缘关系上看与“自我”社会距离很远,但也可以成为“自己人”,甚至进入差序格局的核心圈,这种关系常被冠以“亲如兄弟”之类拟亲缘性的称呼,这类关系的情感亲密度、伦理责任和信任程度均很高,但其与亲缘性自己人的最大区别在于缺乏荣辱连带,比如张三家里出了事,作为朋友,李四可以分享其情感,却并不会受名誉上的连累,张三家人和亲戚会共同感到丢人现眼,可李四不会。其次,若情感亲密度低,那么人情往来就只是一种礼节性表达和工具性利用,就是要“面子上过得去”,因此人情交往中的私人性成分就比较低,但是,因为仍然存在荣辱连带,所以在具有公共性的事务上,它的影响力要比交往性自己人关系大得多。

朱之文被直播的生活,图源「凤凰网视频」

“自己人”的生成

遵循上述逻辑,农民在熟人社会中的关系便可区分出“自己人/外人”以及不同性质的“自己人”。

首先是具有亲缘性的自己人,主要是由血缘关系和姻缘关系构成,也就是宗亲和姻亲。宗亲关系是农民在村落熟人社会中面对的最重要的自己人关系,由于社会距离已经由血缘关系远近先天设定,因此后天交往主要依循伦理规则进行,公共性程度比较高,私人逻辑不能破坏公共逻辑;姻亲只是亲戚关系,“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不走了”,并不构成农民香火绵延意义上的扩大了的自我,姻亲式的自己人更具有工具性色彩。

上文对自我扩大化的逻辑表明,其实“亲缘性”并不能清晰准确地概括这类自己人关系的特点。除了亲缘关系外,交往性关系也可以变成自己人,农民说“跟某某交了心”就是交往性关系变成自己人的标志,“交心”意味着经过长期交往实践的考验,双方在情感亲密度和信任程度上都达到了家人层次,甚至“比亲兄弟还亲”,这样彼此的伦理责任就会增加。但这类自己人与亲缘性的区别在于,首先它一般也不具有本体性意义,功能性色彩也比较重。交往性自己人关系不具有荣辱连带性,张三的出丑并不会连累作为朋友的李四在村里“丢人”,也就极易变成被他人利用的“工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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