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掉华丽的长袍
前一段时间,一个曾经的学生跟我抱怨说,生活压力实在太大,社会的复杂、职场的竞争、人际关系的纷扰,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顿了顿,他忽然眼睛一亮,说:“老师,做一个隐士多好啊,像古代的隐士一样,优游山林,清谈阔论,无拘无束,多自由!”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哑然失笑,尔后又沉思起来。确实,做一个隐士可能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中国古代的隐逸文化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值得仔细琢磨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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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海》对“隐士”的解释为“隐居的人。”其实,说一句班门论斧的话,这个解释是不够全面,也不够精准的,因为它没有强调“士”,也没有解释“士”的含义。“隐士”的“士”指读书人,而且不是一般的读书人。《易》曰:“天地闭,贤人隐。”看来,贤人才有资格成为隐士。因此,“隐士”的“士”是指“贤人”,即有学问,有才能,有德行的人。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是一介草民,本已在尘埃之中,又何须“隐”呢?
许由洗耳
中国的隐逸文化源远流长。隐士的鼻祖应该是尧舜时代的贤人许由,《庄子》云:“尧让天下,许由遂逃箕山,洗耳于颍水。”相传尧想让位于许由,许由却逃到箕山之下隐居。尧又想要许由做九州长官,许由便到颍水边洗耳朵,表示不愿听。商末周初,有着“兄弟让国”、“耻食周粟”、“饿死首阳”故事的伯夷叔齐兄弟,更是被后人频频称颂的高尚隐士的典范。
魏晋南北朝时期,隐逸现象尤为突出和引人注目,这一方面表现为隐逸思想盛行,隐士数量激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隐逸行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为广泛的社会认同,尊隐敬隐成了一种风尚,甚至一些帝王都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羡慕之情。这一时期之所以隐逸之风盛行,有其思想、社会、宗教等多方面的原因。东汉后期的党锢之祸,使得士人阶层几百年来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信仰轰然崩塌。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老庄之学的崇尚自然、重个性、蔑权贵等思想,让面对现实无所适从的士人们找到了精神寄托。佛教的强调断绝尘世的杂念与妄想,也推动了隐逸思想的流行。而政局的险恶、战争的频仍、官场的污浊更是隐逸思想盛行的直接原因。这种情况之下,隐逸思想最终发展为一种社会思潮,就不足为怪了。
魏晋名士“竹林七贤”虽都以隐士自居,他们七人也曾经常聚集于竹林之下饮酒纵歌,清谈玄学,但我认为真隐士只有嵇康。司马氏开始掌权之后,英姿俊发,才气高逸,声名远播的嵇康隐居山林,坚拒出仕。掌权的大将军司马昭来了,欲礼聘嵇康为幕府属官,他遁入远离都城的河东郡,不给司马昭任何机会。司马氏的红人司隶校尉钟会来了,备盛礼拜访。此时嵇康正在打铁,两个时辰,钟会立于旁边,嵇康手中的活停都没停一下。同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来了,欲举荐嵇康代替自己任选官(尚书吏部郎)之职,嵇康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封了山涛的口……嵇康终被司马昭杀害,临行刑前,当他面对为他求情的三千太学生抚琴弹奏《广陵散》时,当曲终之后他的那句“《广陵散》现在要失传了”的余音在天空飘荡时,他的潇洒,他的从容,他的悲壮是何等的高贵,又是何等的动人!
嵇康弹奏《广陵散》
嵇康被害100多年后东晋时代的陶渊明,当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真隐士。早期,他也积极入世,做过几任小官。但门阀制度的限制,官场的黑暗腐朽,使他失望至极。四十一岁那年,他扔下一句“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愤然离职,从此“躬耕自资”,一直到他六十三岁去世。最难能可贵的是,归隐后陶渊明在屡遭灾害,有时生活都难以为继的时候,都从没动过复出做官的念头,并且安贫乐道。这些我们从他的《归园田居》等诗文中可见一斑。究其原因,就是他自己所说的“心远地自偏”。当他在东篱下采菊,起身抬头无意中见到远处绵延的的南山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无比宁静的。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
因为隐士的“隐”,魏晋南北朝除了留下姓名的隐士以外,应该还有很多隐士未流传下来。他们,是当时那个动荡险恶社会中的一股清流。
上述隐士,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不仕”,大家一般也都认为“不仕”是隐士的核心内涵。“不仕”,即有做官的机会和能力却不做官,或者做过官却因厌倦官场退而不做官。但是,不是所有隐士都是“不仕”的。其实,最高境界的“隐”,是面对尘世的污浊、倾轧、勾心斗角却还能保持清净幽远的心境,刚正不阿的品格,纯洁高尚的灵魂。正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到了宋代,如果说“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未仕未婚的林逋是标准的“不仕”隐士的话,那么,在我心目中,苏轼则可称为非标准的“大隐隐于朝”的另类隐士。
说苏轼是“非标准”的隐士,是因为他一生都在为官任上,从未隐居山林。而且,他在几乎所有官职的任上都政绩斐然,大有作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苏轼确实不是那种在形式上“隐于野”的隐士。
苏轼
但是,如果我们对 “隐”含义的理解不囿于形式上的“隐居”,而是还包含精神的超脱、灵魂的净化、境界的高蹈等内容,那么,苏轼就完全算得上是一个“隐于朝”的“大隐”。况且以隐居与否为标准来判定是否为隐士,本来就有失客观公正,你看,历史上“以隐求仕”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士还不少,他们是真隐居了,但他们却是假隐士。
苏轼深受道家和佛家思想影响,绝不汲汲于功名,更不会为功名而改变自己正直纯真的初心。他的狂放旷达、俊逸洒脱不正是嵇康的神韵吗?他的既不巴结旧党,又不依附新党,不正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吗?“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瞋!”他所赞颂的李白蔑视权贵的精神,不正是陶渊明的思想精髓吗?身处污浊的官场,却还能保持真隐士洒脱的个性,高洁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隐于朝”的“大隐”啊!
苏轼可称“大隐”的另一个佐证是,他是陶渊明的超级粉丝,说明他的精神境界是与陶渊明是高度契合的。
我们现在很好奇隐于野的隐士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生活来源靠什么。其实隐士崇尚自然,所以生活简朴。采集和渔猎可能是他们最直接的生活来源,比如伯夷叔齐采薇于首阳山。耕种也是他们谋生的手段,陶渊明“躬耕自资”;诸葛亮出山前“躬耕于南阳”。有的隐士还从事手工业,嵇康和向秀就以打铁为业。有时候他们也做一些以物换物的买卖,比如将采到的山货到市场交换——刘宋时期的隐士刘凝之“夫妻共乘蒲笨车,出市买易”。当然更舒服的是靠家庭或他人的资助。最有底气的是家庭资产雄厚,根本不用为隐居的生存发愁。
伯夷叔齐采薇
基本的生存问题解决了,作为有学识有才干的贤人,他们还需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于是他们以德正行、著书立说、聚徒讲学。
以德正行就是以个人的言行举止、道德修养,为大众树立榜样,产生淳化民风的作用。晋南安人“朱冲还牛”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以德正行的例子。
隐士是一个有较高文化修养的群体,所以著书立说是他们隐居生活的常态,也是他们最自然,最现实的留名方式。《晋书》记载,济南东平人刘兆“安贫乐道,潜心著述,不出门庭数十年。”数十年潜心著述,不出家门,这刘兆还真有定力,不愧为真隐士。
有的隐士还聚徒讲学,通过传播知识,教导学生,将自己的道德精神政治主张传达给弟子,虽自己未直接入朝为官,但自己的政治抱负有可能通过有德行有才能的弟子间接施展。这些隐士效法的似乎是孔圣人的做法。东汉末年的司马徽就培养出了诸葛亮、庞统、徐庶等人才。
聚徒讲学
其实,以上三者正暗合圣人的“三立”——立德立言立功。以德正行,立德;著书立说,立言;聚徒讲学,立功。圣人都有言如此,隐士们就觉得他们的做法更有据可依了。
隐逸行为必然带来隐逸文化,特别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隐逸思想最终发展为一种社会思潮,这必然会衍生出各种隐逸文化现象。
魏晋时期,有一种非常突出的文化现象,那就是清谈。清谈与隐逸紧密相关。隐士们隐居山林乡野,不在官场,“无案牍之劳形”,无勾心斗角之劳心,自然有闲心,也有时间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于是慢慢就形成了清谈的风气。如果你认为清谈就是随便聊聊天,唠唠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清谈,顾名思义,即清雅的谈论。既然是清雅之谈嘛,那肯定不能“俗”。首先是内容不能俗。清谈的内容是什么?是“三玄”——《老子》、《庄子》、《周易》。够雅的吧?岂止是雅,那是比雅更高层次的“玄”呀!这种虚无玄妙,深不可测的谈话内容,既可显示清谈者高蹈的品位,以震慑世俗,又可避免招致灾祸。要知道,魏晋时期,战乱频繁,政局险恶,在这种篡夺频仍的年代,举手投足,动辄得咎。如果谈国事,言民生,那可能是要治罪的呀。
当然,这么雅的事情,那一定是要有仪式感的,可不能像打麻将一样,三缺一,随便划拉一个人就开打。清谈是有比较固定的形式的。一般分主客两方。首先,主方阐述自己的观点,称之为“通”;然后客方就其论题加以诘辩,称之为“难”。一个问题,有时要经过几番辩论才能分出胜负,今天没有结果,明天再来。可以是一主一客,也可以是一主多客,或多主一客。有时还有人抚琴伴奏。清谈的谈说论辩是讲究修辞与技巧的,与我们一般的谈话聊天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清谈的时候,谈士往往手执麈尾(类似于羽扇)以指划, “麈尾盛饰”,成为谈士的一种标志,也是一种风度。
清 谈
清谈者的投入也是超乎你想象的。为辩论一个论题,他们可以废寝忘食,甚至通宵达旦;为思考一条论证,他们可以苦思冥想,甚至呕心沥血。所以有的清谈者为此而病疴缠身,甚至劳累至死。
前述“竹林七贤”的集会,就是清谈的代表。他们经常在当时的山阳县竹林之下肆意酣畅地清谈喝酒,纵歌吟诗。东晋王羲之于会稽郡山阴之兰亭举办的修禊集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算是一次大型的清谈盛会。写到这,不禁想到法国17、18世纪的文艺沙龙,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何其相似,但可以引以为傲的是,这种文化形式,我们早于西方一千多年!
竹林七贤
隐逸诗是另一种形式的隐逸文化。创作诗歌本就是古代士人最平常的雅兴,隐士们居于山林乡野,于是寄情于山水田野的隐逸诗自然而然就产生了。陶渊明是隐逸诗人的代表,他的隐逸诗数量多质量高,这些取材于田园,寄情于山水的诗歌为中国诗坛开辟了新天地,并直接影响到唐代的山水田园诗派。
隐逸文化在魏晋南北朝达到高潮,唐宋以后就逐渐衰落,到明清已基本无真隐士了。隐逸文化的衰落,一是与科举制度的兴起有关。科举制度的兴起为士族阶层特别是寒士阶层打开了“入仕”通道,隐士自然就越来越少了。另外,两宋后皇权高度集中,士族阶层失去了选择做隐士的资格和权力。
古代隐士的隐逸,可能是出自内心对自由与个性的追求,也可能是因为对黑暗社会的失望,还可能是迫于对现实的无奈,但不管怎样,那些真隐士都脱掉了功名利禄的华丽长袍,他们是褪尽铅华之后的本色,是去除雕饰之后的天然。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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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的一段话,让我产生了许多联想。历史上任何文化现象的产生,都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时代发展到今天,想做一个“隐于野”的隐士恐怕很难,并且也不应该是我们提倡的。但是,我们不妨学学苏轼,积极进取,执着向上,但绝不为一时的得失所困,更不为身外的功名所累。脱掉沉甸甸的华丽长袍,你才能轻装上阵!
202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