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外史·关羽的困惑

建安二十四年(西元219年)秋七月,刘备筑坛于沔阳,方圆九里,分布五方,各设旌旗仪仗,蜀汉群臣皆依次序排列,许靖、法正请刘备登坛,进冠冕玺绶讫,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员拜贺为汉中王。刘备任命许靖为太傅,法正为尚书令,关羽为前将军,张飞为右将军,马超为左将军,黄忠为后将军,是为五虎大将。而后关羽留南郡太守糜芳守卫江陵,将军傅士仁驻守公安,自己率领大军,攻打襄阳和樊城。

出征前夜,关羽夜习《春秋》,不觉睡去,梦到一只猪啮咬自己的脚,恍惚中惊醒过来,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详的气息。关羽把儿子关平叫来,道:“我刚才梦到一只猪咬我的脚,怕是此次北伐,凶多吉少。”关平向来只知道父亲天不怕地不怕,从来都是一身正气,如今天这般忧心,却是绝无仅有,因此心中极为不安。无奈自己不会解梦,只好上前安慰道:“父亲纵横天下,何曾遇上敌手?父亲路上多加小心就是了。”

关平退出后,急忙跟糜芳商议,欲寻找解梦之人。糜芳粗通易理,听罢,笑道:“公子不必忧虑,此乃吉兆。”关平不解,请教道:“糜大人何出此言?”糜芳道:“猪为坎卦,足为震卦,合起来就是水雷屯卦。易曰:‘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关将军此前被封为‘前将军’,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主公是汉中王,前将军怕不是要升为侯爷了。”关平听罢,半信半疑,且对“勿用有攸往”那一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但出发在即,自己也得出征,只好先放下。

翌日,关羽亲率大军,一路往樊城进发。在路走了一日,大军扎营休息,正在生火造饭,忽然有一个中年道士径直走入军营,求见关羽。兵士见他仙风道骨,不敢怠慢,于是急忙去报。关羽听罢,自觉平生跟道教中人并无交道,但昨夜的梦似乎还令他有些不安,所以他内心隐隐觉得这个道人是与这个梦有关的,于是命兵士将道士请进营帐来。

那道士进得营帐,与关羽先是互相打量了一番。关羽一边让座,一边问起缘由。果然,那道士就是因梦而来,道:“贫道今早偶然路过将军府门,贫道耳尖,无意中听到墙内声音,是公子关平跟门客说起将军的梦。贫道觉得此梦不详,于是追上将军,愿意为将军解梦。”关羽听罢,也不忌讳,直言问道:“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那道士也不客气,道:“猪,坎卦也;足,震卦也;合为水雷屯卦。此卦不利于出征,正所谓‘勿用有攸往’。将军出征,虽然是建功封侯的大事,但此卦意象,却是宜守不宜攻,居贞方可建侯。将军何不稍待时日?等待天时地利,再议出征?”关羽听罢,叹了口气道:“道长嘉言,关某感激不尽。但关某深受汉中王大恩,义结同心,匡扶汉室,不敢稍有懈怠。”

那道士微微叹了口气,道:“屯卦上六爻说‘乘马班如,泣血涟如’,恐怕将军此去,必有血光之灾。但好在将军经纶满腹,与屯卦之象相合,兼且将军威武神勇,因此有惊无险。”关羽听罢,道:“将军难免阵上死,就算马革裹尸,又有何惧!所惧者,汉室不得光复也。”那道士见关羽说出马革裹尸的话来,怕军心摇动,于是叹息道:“将军忠肝义胆,汉中王倚为长城。将军自己小心,贫道先走了。”关羽点头称谢,也不留他。

却说那道士正是文昌下凡,本想点化关羽,但事与愿违。文昌走出营门,心中道:“水雷屯卦的互卦为山地剥卦,说的利建侯,却是应在汉中王身上,剥卦只剩一个阳爻了,关将军的阳寿恐怕也要尽了。虽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天神下凡已久,应当归位,但最终死于穷途末路,诚为可憾。”想罢,绝尘而去。

此后关羽一路势如破竹,直抵樊城。于是曹操派于禁领七枝精壮兵来救樊城,命庞德为先锋。庞德命部下抬着一口棺材,口出不逊之言,誓欲与关羽决一死战。关平先出营,与庞德大战了三十回合,不分胜负。关羽听得庞德骂关平鼠辈小儿,不觉怒气勃发,于是鸣金唤回关平,待庞德稍事休息后,亲自出营,与庞德大战了一百回合,仍旧不分胜负。关平恐怕父亲年老体力不济,于是急忙鸣金收兵。

次日,庞德又来骂阵,关羽随即与其大战,斗至五十余合,庞德拨回马,拖刀而走。关羽以为他要使用拖刀计,谁知庞德却射出一支冷箭来。关羽躲闪不 及,正中左臂,好在关平就在旁边掠阵,见状急忙救父回营。庞德正要追杀,却听得己方鸣金收兵,原来是于禁怕庞德成就大功,故意使坏,还说是怕庞德有闪失。庞德叹息不已。

关羽回营后,拔了箭头,幸得箭射不深,一边用金疮药敷之,一边暗想:“这就是所谓的泣血涟如?”接下来连日大雨,关羽见襄江洪水将至,于是定下计谋,在罾口川放水,将于禁大军淹没。于禁只带得五十余人逃生,唯有庞德事先有所警觉,带着五百亲信且战且退,但因不熟水性,最后被周仓抓住。此后,于禁投降,庞德誓死不降,引颈受刑。

却说人间的战乱,天庭本来不甚干涉,但此时正值东汉末年,很多天神被派下凡去完成人间使命,时时有天神归位,也有的去了人间继续轮回修炼。却说庞德死后,一灵不昧,径直冲上南天门,要告御状,说关羽水淹七军,杀戮太重,应受天谴。张天师见庞德无职无司,本想不受理,偏偏他告的是天庭四大元帅之一的关羽。张天师不敢自专,只好转呈玉皇大帝。玉帝听罢,叹息道:“关元帅杀气太重,应略施惩戒。”接着命太白金星勘查关羽阳寿。太白金星道:“臣查关元帅阳寿,应在人间本年之冬十二月。”

玉帝听罢,道:“虽然马上就要归位,但也不能不追究水淹七军、殃及无辜之罪。赵公明何在?”赵公明见玉帝点名,于是出班奏道:“臣在,玉帝有何吩咐?”玉帝道:“关羽与你同为四大元帅之一,今派你下去对其略施惩戒。”

赵公明领命后,骑上黑虎,一路奔向凡间,往樊城而去。此时关羽正率兵四面攻打樊城,曹仁在敌楼上,见关公身披掩心甲,斜袒着绿袍,乃急招五百弓弩手,一齐放箭。但这些弓箭手力量不足,却伤不到关羽。赵公明见状,心道:“何不就此在他手臂上射一箭?既不伤他性命,却也令他无力拿刀,稍敛杀气。”于是赵公明跳下虎背,化身为曹军,从一名弓箭手中夺过弓箭,接着弯弓搭箭,一箭射去,正射在关羽右臂。这一箭力量威猛,关羽一下子没有防备,翻身跌下马来。赵公明见自己得手,于是上天交差复旨去了。

关羽中箭后,幸好关平救护及时。但关羽不愿就此退兵,关平等只好死守营寨。不几日,神医华佗在梦中收到赵公明的信息,前来为关羽疗伤。华佗检查一遍后,道:“曹军的弩箭,箭头涂有乌头毒药,是以将军一时不能恢复。如今毒已入骨,必须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但恐将军受不了疼痛。”关羽却不在乎,一边和马良下棋,一边任由华佗施救。围观众人见状,但见关羽血流如注,华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而关羽却不为所动,都惊叹关羽为神人。

此后,曹操与孙权联谋,攻下荆州。战事急转而下,关羽败走麦城,只剩五六百人,还都是伤兵。孙权怕关羽做困兽之斗,于是派诸葛瑾前去劝降。但关羽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孙权道:“真忠臣也!似此如之奈何?”谋士吕范听罢,随即揲蓍成象,得“地水师卦”,更有玄武临应,主敌人远奔。于是孙权问吕蒙道:“卦主敌人远奔,卿以何策擒之?”吕蒙笑道:“卦象正合我意,关羽虽有冲天之翼,也飞不出我的天罗地网!”孙权见说,于是决定擒杀关羽。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十二月(公历的220年1月中下旬和2月上旬),关羽和长子关平率十余骑出逃,一路突围至距益州不过一二十里的临沮(今湖北省襄樊市南漳县),遭遇到潘璋部将马忠的埋伏,不幸被擒。孙权起先还要招降关羽父子,但是关羽不为所动。孙权在谋士的劝说下,将关羽和长子关平父子斩杀于临沮,并遣使者以木匣盛关公首级,星夜送与曹操,使得关羽尸首分离。曹操且惊且喜,又怕刘备加怒于自己,于是在司马懿的建议下,设牲醴祭祀,刻沉香木为躯,以王侯之礼,葬于洛阳南门外,令大小官员送殡。曹操亲自拜祭,赠关羽为荆王,差官守墓。

关羽遇害后,一魂不散,寻到关平与周仓幽魂。三人见关羽身无头颅,不禁心中悲愤,关羽怒喝道:“还我头来!”此时飞临荆门州当阳县之玉泉山上,惊动了一位结草为庵的普净和尚。普净见一无头大汉, 骑赤兔马,提青龙刀,左有一白面将军、右有一黑脸虬髯之人相随,三人在云雾中厉声呼喊。

普净认得是关公——他们原是旧相识,遂飞身上了玉泉山顶,喝道:“云长安在?”关羽英魂顿悟,即下马乘风落于庵前,叉手问道:“吾师何人?愿求法号。”普净曰:“老僧普净,昔日汜水关前镇国寺中,曾与君侯相会,今日岂遂忘之耶?”关羽听罢,礼拜道:“向蒙相救,铭感不忘。今关某己遇祸而死,愿求清诲,指点迷途。”普净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将军为吕蒙所害,大呼还我头来,然则颜良、文丑,五关六将等众人之头,又将向谁索耶?“于是关羽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后往往于玉泉山显圣护民,乡人感其德,就于山顶上建关公庙,四时致祭。因关羽显圣时经常有白脸关平和黑脸周仓追随,因此民间塑像时也将他们侍立在左右。

因关羽一生忠烈,感动天庭,玉皇大帝希望其早日归位,遂又派赵公明去点化关羽英魂。赵公明领命后,找到关公,向其说起前因后果。关公听罢,灵台登时清明,但仍沉吟半晌道:“赵兄,我如今身首异处,却不方便就此回归天庭。”赵公明想想也是,于是也不深劝,又谈了一阵,便回天庭复命去了。玉帝听了赵公明的转述,也觉得关羽可怜,遂跟赵公明商量道:“关羽一生忠义,归位后切不可再为武将,朕以为,赵元帅何不与文昌一起,下界去度化关羽,或许以后他可做一路财神或司掌文衡也好。”赵公明和文昌帝君听罢,都觉得此计可行,于是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先由文昌出马。

文昌在人间又化身为道士,找到玉泉山关公庙,与关羽、关平、周仓等畅谈文史,如此过了数年,关羽渐渐平静下来。在文昌的帮助下,关羽的头颅和尸身也都找到了,终于合而为一。文昌偶尔透露天命,希望关羽早日回天庭归位。但关羽怕关平和周仓不够火候,觉得他们还需要在人间再受一百年的人间祭拜和香火供奉,于是装聋作哑。文昌也揣测到关羽的意思,因此也不催逼。

蜀汉后主刘禅景耀六年(263年),曹魏大将钟会攻打蜀汉,庞德之子庞会,随钟会伐蜀。是年,刘禅成为俘虏,蜀汉灭亡。庞会对于四十多年的杀父旧恨,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遂将关羽遗族灭口。

这一日关羽正在玉泉山与文昌论道,忽然感觉心血来潮,于是派关平和周仓下山打探消息。关平与周仓二魂随风飘荡,所到之处,但见尽是曹魏旗帜。二人心中惊诧,越行越远,不觉杳杳渺渺,进入益州地界,但见城楼易帜,所见之地,尽属曹魏;二人但觉惊心动魄,不觉来到成都,见城池虽然完好,但蜀汉不再,遥见车辚辚马萧萧,却是后主刘禅被曹魏兵马押解北去。关平想起自己的家人,急忙前去探视,却见一家老小,无一幸存,前院后院,血迹斑斑。隐隐中听得来帮忙收尸的邻居一边叹息,说是庞德的儿子庞会将关羽家族灭口。二人听罢,悲愤难以自抑。好在此时没有身体,否则都有气炸的可能。二人出来已久,不敢再行耽搁,于是急忙寻路回荆门玉泉山。

回到山上,关平泣血相告。关羽听罢,暴跳如雷,誓要杀尽庞德九族。文昌见关羽近乎失去理智,此时劝解无用、劝诫更无用,只好叹息离去。文昌回到天庭,向玉帝说起此事。玉帝听罢,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此事关乎关元帅的神位,文昌与赵元帅还是要去劝诫。”文昌与赵公明虽领命,但知道关羽向来脾气火暴,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沟通才好。

却说关羽在玉泉山,渐渐地都将家眷阴灵找齐。这些阴灵由于都是无辜惨死,戾气较重,慢慢地百姓都不敢独自前来,关公庙的香火越来越少。只因他有天庭四大元帅之一的身份,因此,即便阴灵齐聚玉泉山,山神和土地也不敢抗议。

如此,人间过去329年,天庭也快过去一年。

到了隋文帝开皇十二年(592年)十二月,天台宗祖师智顗大师到荆州,由于喜爱玉泉山的景色,于是决定在此建精舍。一日,他正趺坐入定,忽然天地晦冥,风雨怒号;但见浓云中阴气森森,只见关羽显灵,率其鬼神眷属现出种种可怖景象,以扰乱智顗大师,意欲将其赶走。智顗大师面无惧色,先是斥骂关羽生前杀戮太重,死后仍贪恋香火与虚名,接着解说轮回之道。关羽毕竟是天神转世,听罢心中也有所醒悟,于是率家眷离开。是夜,云开月朗,关羽现身,乃向智顗大师求授五戒,正式成为的佛弟子,并且誓愿作为佛教的护法。赵公明与文昌隐身一旁,见此状况,既失落又欣喜。失落的是关羽拜入了佛教,欣喜的是关羽终于解脱。文昌对赵公明道:“赵元帅,人间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看来此言不虚。”赵公明叹息摇头,不言不语。

从此以后,关羽成为了佛教寺院的护法神,渐渐地与韦陀菩萨并驾齐驱,分别成为左护法和右护法;后世称关羽为其为伽蓝菩萨,并在伽蓝殿书楹联曰:

现将军身,执降魔、人天拱服;

行菩萨道,披铠甲、法界皈依。

不过,由于关羽在佛教并无任何建树,仅仅是凭着他在天庭的资质才赢得了在佛教的一席之地,因此佛教对关羽的信仰只是限于供奉,并无祈祷、赞颂以及供奉仪轨。

玉皇大帝了解始末后,对赵公明和文昌道:“如此也好,一来,东方神州的佛教,仍旧不出我天庭之管辖,关羽拜入佛教成为伽蓝神,不算叛教。但关羽不按时归位,此罪不可饶恕,朕如今就罚他一百年内,不获宣召则不得私上天庭。但关公重义,对人间百姓来说也是个榜样,既然如此,朕干脆再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玉皇大帝敕令关羽跟文昌帝君一道,司掌文衡(即人间科举事项)及人间善恶,又命赵公明继续传授关羽财神之道。但关羽毕竟不是读书的料,后世的秀才们并不拜他。

人间又过了几百年。到了宋代,人间帝王想借重关羽的武力,于是封关羽为武圣,关圣之称号由此开始。玉帝听说后,虽然觉得人间天子胡闹,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懒得理他。谁知到了明朝,人间天子又继续追封关羽为帝君,因此后世称其为关圣帝君,甚至还杜撰出一本《关圣帝君觉世真经》。玉帝见说,有些哭笑不得。到了清代,人烟阜盛,经济昌明,百姓觉得,讲义气的人方可以信义相交,如此才能财源广进,才能把生意做得通达五湖四海。因此,关羽渐渐地被民间崇奉为义财神。赵公明作为武财神,见自己这个“徒弟”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不觉老怀弥慰。

而关羽本人,却由于头衔越来越多,渐渐地失去了本性。他想着人们将自己与孔子并列为文武夫子或文武圣人时,时常感到汗颜、羞愧,脸也就越来越红;他想着自己还位列天庭四大元帅之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尸餐素位,对天庭毫无贡献;他想着自己只是求智顗大师开解却莫名其妙做了佛教左护法伽蓝菩萨的时候,更是心惊胆战,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想着百姓奉他为财神的时候,更是一筹莫展,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是教导百姓致富。

想着这些,关羽恨不得自己就是个平凡的人。他此时已无限后悔,要是当初及时回天庭归位,那该有多好啊!如今做的这些事,在佛教的实属无聊,本来只想自我救赎,却如今成了站班的“门神”;在道教的确实无奈,本来是个战场上的扛把子,如今却像个守财奴一样。这真真是无法自主、不得自由啊!

关羽看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慢慢地产生了心理问题。他觉得,他得找水神共工去做心理咨询。但这该死的左护法身份,却一天假也没有,毕竟韦陀是老资格了,不好让他一个人上班。于是关羽又更加怀念以前只做神的日子,深恨自己一失足进了佛门。如此恶性循环,关羽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了,特别是寺院的来访者都在感慨未来佛弥勒菩萨笑嘻嘻的表情时,关羽就更难受。他有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很想过去天王殿问问弥勒那个大胖子到底没心没肺地在笑个什么鬼,但碍于人家职级比自己高,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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