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发热,人还是眼热

上卷 第三十回 第节:

【原文】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象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象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

【端木持易见解】

话说前回宝玉到清虚观,被张道长说媒,因此惹下了林黛玉,二人好一番纠缠,最后总算和好了,一起到了贾母这里,却遇到了薛宝钗。林黛玉一言不发,懒得理她。宝玉呢,借机奚落了宝钗一番,说她是杨贵妃,“体丰怯热”。靛儿又丢了扇子,怀疑是薛宝钗拿的,这就好像打脸啊,说的好似薛宝钗热得偷丫鬟的扇子。你看,这事儿隐喻薛家为了攀援贾家,无所不用其极的“热”望啊!实际上,元春谋作妃子,不也是这般的热切、热望,热烈吗?一切求取名和利的人,不都是这般热切、热望,热烈吗?所以薛宝钗说,“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不都会“热”的偷“扇子”吗?

这里的扇子,大有寓意。因为她是靛儿的。要明白扇子的寓意,需要先搞懂“靛儿”的“靛”是什么意思。

靛(diàn),“定”意为“平息”、“静止”。“青”指“精华”,亦指“蓝色”。“青”与“定”联合起来表示“一种含有蓝色精华的溶液静置沉淀后得到的颜料物质”。

这个靛是古代布料染色的染料。古代染布用的染料,蓝色的染料,就是靛蓝。

制取办法是,在地上挖一个大坑,将菘蓝、草大青、木蓝、马蓝、蓼蓝等这些植物的叶或者茎捣碎,放到坑里,用水浸一两天,然后倒入石灰搅至千下,搅拌过程中,至浸液由乌绿色转变为深紫红色时,捞出液面产生的蓝色泡沫,阴干,谓之靛花,即青黛。搅拌完成以后,剩余的东西,再静置,直到上面水很清净,把水排出,剩余的就是蓝靛,或者叫蓝淀。即蓝色的沉淀。

青黛,指林黛玉。靛儿,即蓝淀,是青黛的沉淀(衬垫)。他们实际上主要成分是一样的。靛花是上面的青黛,靛儿是垫底的蓝淀罢了。

明白了这点,就知道靛儿的扇子被偷,暗指宝钗要谋夺黛玉的扇子,即黛玉的宝玉要被宝钗谋夺偷取这件事儿。

想薛家做的这么明目张胆,这么迫切,这么热烈,怎么办呢?

实际上作者的意思是,应该好好拿把扇子清清热,吃点青黛去去火。

青黛是一味中药,味苦寒,专解各种热毒。有一种病叫烂眼,嗨,不就是嫉妒吗,青黛黄连泡水洗,效果好。

作者这里用扇子、用青黛,还有这层“清热解毒”的意思啊!

宝玉奚落宝钗的话,黛玉听了很受用,但你们说,宝钗听了能好受?

宝钗一方面借扇子说话,反讽宝玉,让他要仔细,去“嬉皮笑脸”的姑娘那里去找,这里暗讽黛玉是“嬉皮笑脸”之人;后又通过“负荆请罪”,暗讽宝玉去求黛玉原谅这件事儿。可见,宝钗是真真的受伤了。

想想整个事件,宝钗其实挺无辜的。她的婚姻并不是自己做主,她也没有办法,谁让自己的兄长无能,没有杨国忠那样的本事呢。如果薛蟠有杨国忠那样的本事,自己也许就进宫了,何至于还受贾家的委屈?哥哥无能,过生日宝玉都懒得去,以身体不适推脱,还让宝钗“体谅”。这是兄长之辱,家族之辱,自己代受罢了。所以,作为一个能力和自尊心也很强的优秀女人,宝钗很难过,很受伤,所以她才忍不住愤怒,才要发出来,要反击。

黛玉和宝玉的情感因为外界的史湘云、薛宝钗、甚还有其他王家的,李家的等等姑娘的干扰,这是她们痛苦的原因。但史湘云、薛宝钗、王家的姑娘、李家的姑娘等等,她们的悲哀,又有谁能体会呢?她们又该向谁发出自己的怒火呢?

薛宝钗还没说几句,王熙凤马上就来封杀了,“发不好过了”,姜是发物,没吃将,就不要发作,不要发出来,不要发的太过了。提醒她们都憋回去。

于是一场小风波,算是暂时平息了。

谁的言语赢了呢?是宝玉伶牙俐齿?还是黛玉巧舌如簧?是宝钗能言善辩?还是王熙凤能语压四座?

哎,语言上是输赢,又算得了什么呢?

谁更有实力,更有话语权,更有决定权,这才是谁更厉害的根本原因啊。

宝玉、黛玉、宝钗、终究只是言语上发发牢骚罢了,千言万语,顶不住王熙凤一句话,那才叫一锤定音啊!

只不过,王熙凤也只是能定得住这几个人而已,薛家、史家、王家,或者其他家的声音,又岂是她能够定得住的呢?

天还是很热,人还是眼热,扇子和青黛,又有多大用处呢?

(完)

【端木持易补注1】

青黛的“黛”,也有眉毛颜色的意思。刘熙《释名》云∶“灭去眉毛,以此代之,故谓之黛。”就是剃掉眉毛,用青黛涂上去,以达到自己想要的表情。如剑眉、柳眉、蛾眉、月眉、波眉、羽眉、山眉等等。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我们可以把眉毛看成是窗帘,通过眉毛可以表达人的心情。人们以黛易眉,以假掩真,以至于心灵失色,眉目虚情。失去眉毛的眼睛,正如失去表达的心灵。

端木先生不得不哀叹:安得真眉重生长,使我喜怒无虚颜?

【端木持易补注2】

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这出《负荆请罪》的戏,可以看1998版的《水浒传》电视剧,其第35集《李逵坐堂》,就是讲的这段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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