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魂里要更顽强、更单纯地附着那生养我的家乡故土
①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一种喧闹之后的宁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苞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子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出自《白鹿原》的这段话,我深爱之。几年前初读这书时,境遇不顺,生活的阴霾和沉闷笼罩我,束缚我,压抑我,我从这段文字里感到喷薄而出的畅快。这种感受,后来看娜塔莉﹒波特曼主演的电影《黑天鹅》,剧末主人公纵身一跃坠下舞台那一刻的解脱,也是类似的。是的,畅快淋漓,喷薄而出。每每品读《白鹿原》这段话时,我仿佛回到少年时站立在家乡深秋雾霭的屋旁公路上,面前大片开阔落败的枯黄田野,鼻子里吸着清冽的冷气。记忆清晰。后来在武汉汤逊湖边上的秋阳午后,漫步在成排的柳树荫下,偶然听到《晚秋》这首曲子时,我仿佛又回到那一幕。柳条漫天飞舞,风像是冬的序曲带着一丝凉意穿膛而过,那笛声悠扬婉转,声声入耳,在一个少年心里装了一个潇洒又惆怅的梦。我记得很清晰。
也曾在深圳的安静雨夜里,就着一首《Amarantina》读完《追风筝的人》,书里那纯真的友谊、背叛、悔恨与眷念像乐声令人神伤。深夜寂寂,音乐似酒,书似佳肴,琴文难忘。我记得很清晰。
这些生活的片段与元素,总是不由自主地交错捆绑进我的记忆里,留存在我心坎间。
②
前日读到木易先生的“风月债”,记忆大门又打开,一头老水牛慢慢地走出来,心里感慨。
小的时候,屋里曾来来去去好几头水牛,忙时农耕,闲时作伴,那头水牛历时最久,从黄毛犊子长成深棕老牛,也由我的蹒跚几岁到四处求学。我们都在田野间长大,最后都离开了田野。一屋人和它的感情都很深,像和其他的猫子狗子,大哥妹妹也都放过它,但与我应当是最长最久的了。长江内堤的草坡上,屋门口的原野里,更南边的稻谷地,还有一大片沙树杨树林子间,我们相伴相形,那时候除了栖在树丫的鸟叫,四下寥落,少有人迹。有时是晨光点点,露水沾衣;有时是夕阳依依,蛙叫虫鸣;有时候天高云阔风吹稻浪,有时候乌云密布大雨滂沱;有时候春光泛起,有时候秋意渐浓。老水牛信步在原野上甩着尾巴优哉游哉地嚼草,抬头望天回头望人。牵开的时候,老水牛又犟又慢,少年拽着绳子在边上不耐烦地等。多数时候少年会沉默地远远望着长江水翻滚在弯道里打转,心里想的是波澜壮阔的未来,或者面对着青青的翻舞起伏的禾苗发呆,心里什么也没有,又或是斜靠在不太晒的树根边补觉,却又不敢深睡,眯起眼瞄一下老水牛是不是祸害庄稼,这时候老水牛也回过头来了。蓝天底下一大团白色的云游走过去了,长江的水呀,一刻不停地奔流,涛声由近至远由远及近,永不止息。正所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少年偶尔也和老水牛说上三两句话,当他光着脚丫蹲在老水牛身下拿起拖鞋拍水牛肚皮上圆鼓鼓的苍蝇的时候,骂不要脸的苍蝇“寄生虫”,也邀老水牛的感激。这时候老水牛听明白似地尾巴上下甩地更带劲了,少年钻出来向上瞧去,老水牛哼哼地打着喷嚏,嘴角有青草汁和着白沫流下,它摇头晃脑,两瓣大耳朵将空气画成弧形。它好像在笑一样,真的。
夕阳西去,天色暗下,骑着它返家,老水牛慢悠悠地走,大腿贴着它硬的宽阔的脊背,一阵热浪传导到身上,一阵颤栗。离家门口百十米远处,在牛背上看到漫天的通红的霞光打在窗子上,形态各异的火烧云红透半边天,爸妈站立着空地上望向我们这边,狗子已经跑过来了。我跳下牛背,把老水牛系在水沟旁,它要在这里过夜了。
有一回,早晨起来,不知怎地老水牛突然不见了,系着的绳子也断了,一家人四处去找,还发动邻里叔叔伯伯帮着寻,也没有找寻见。有小叔说怕不是被贩子趁夜搞走了,爸爸一边呵斥小叔说些鬼话,一边叹着气,三兄妹也都没有作声。这样忧闷地过了三五日,有一天夜里,门前草垛闹出响动,爸爸起夜去看,老水牛神奇地毫发无伤地立在围栏里,两颗大眼珠子在电灯的亮光下闪着,嘴巴一闭一合一上一下淡定地嚼着草。用现在的话说,那神情,简直了。它是怎么进来的呢,我们一直很讶异。
老水牛长到壮年了,宽背利犄,体型庞大,在小小身躯的少年的眼里,像一具怪兽。那几年里,老水牛称霸乡野,迈步走在道上,庄重沉稳,目不斜视,不战即可驱牛于外,在水牛的江湖上一时独占鳌头,好不风光。牛背上的少年,自是也跟着不少得意,引的其他的放牛娃们羡慕不已。可是啊,不仅岁月不饶人,岁月也不饶牛啊。不像人,牛的一生毕竟像是压缩了的,没几年,老水牛就老到颓了,新生代的公牛们迅速崛起。狭路相逢的田埂上,弥漫着战斗的血腥气息,和少年的忧愁。
一头年轻的莽撞的公牛决定在一个下午要将许久以来的憋屈和消失的体面斗出去、找回来。老而弥坚的老水牛更是容不得丁点挑衅。决斗一触即发。后来爸爸说,当时一帮人在旁边起哄,两牛角力,免不了受伤流血,他原想牵开的,奈何路窄,可不能踏了别人的庄稼呀,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在农家人眼里,在叫喊声中助威声中,水牛算不得什么的。少年知道,爸爸内心其实是有柔情的,因为这以后,他都不舍得老水牛干犁地的重活了。
我从来都没有问过爸爸老水牛去了哪里,印象里有一年自县城里放暑假回来,老水牛就不在了。人渐大,话也少了,很多事情不问了。他人也没有答案的,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答案的。
再后来求学工作,去省城,再远至广东,后又迁徙江浙,飘而不定,少不经事,未尽其力,累及亲朋,每每不顺,惭愧不已。如今父母年事渐高,还有多少春秋,而尚未立业,念至此,心内忧愤,常不能眠。
③
老水牛,连同乡野的记忆,这一份独有的美好时光,城市里的人们大抵是不能体会的。在钢精水泥的的都市里,在黑暗明灭的楼宇间,在人生的河道里游多几个年头,顺流也好,逆流也罢,我每念斯忆斯,都好感恩。时间之神,愿你倾听我的祈祷:不论身在何方,处何境地,在灵魂里要更顽强更单纯地附着那生养我的家乡故土,从而心里甘甜,更加添力量,直面困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