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评论在线||吴茂娟:读明杰的诗集《时间的距离》
清澈的歌唱
——读明杰的诗集《时间的距离》
文/吴茂娟
受西方文艺理论的影响,中国当代文学呈现出清晰地流派化,思潮化的特点。不可否认这样尽量减少了文学以外的社会政治变迁对文学的牵制,使文学更密切的与文论联系起来,呈现出一定的自主性。然而,也会造成流派内部的单一化,雷同化。写作不再是自然的写作,而成为一种身份的标示,一种鼓动的口号。读明杰的诗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受。明杰游离于浮躁的潮流,呈现出自由的写作状态,根据自己真实的体验和感受进行创作,字里行间,流淌着真挚的情感。纯净,透明的歌唱,平和,缓慢,却有一种温柔深刻的穿透力。
一 生存与死亡的独特体验
生存与死亡历来是尤其是现当代诗歌的重要主题。在明杰的诗中,我们看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存与死亡的色彩。
“死亡很近,在背光的地方.”背光的一面是死亡,我们自然的联想到迎光的一面是生命。光线是不断变换角度的,而且人作为背光,迎光的界面,也是不断运动的。迎光和背光的的相对性,也就暗示了生与死的相对性。生与死没有了固定的界限,生可以是死,死也可以是生。生生死死,作为一种无止境的轮回,也可以说是生的两种形态的循环。 这一句作为《并列的花朵》的首句,似乎就已经含蓄的呼应了题目。生存与死亡,是一枝同根并列的花朵。在《时间的距离》这部诗集中,诗人反复渲染这种“齐生死”的观念。如《冥界:风景》:
一根发丝又可引你进入
进入的姿势 或缓或急
或者如丝竹之乐的抽泣
或者如奔跑不止的吐泻
或者如阳光猝然翻转
极其阴暗的另一面
生与死的这种一枝同根并列的关系和界限的模糊,使从死亡的维度标示生命,定义生命,产生了新的概念:生命只是一种说法。
这种“齐生死”的观念,源自对生与死的独特体验方式,也必然会强化这种独特的体验。时间,生活,爱情,土地,田园,构成了明杰的生存意象群。
我随着神话
穿越历史
寻找童年 寻找自己
如今我站着
怀着几百年的悲壮
和一个站起来的传说
开始怀疑进化论以及火山爆发的故事
在这首《无言》中,“我”不是个体的小我,而是人类整体的代言。随着人类起源的神话,寻找人类的童年,反观人类的进化足迹,“一代又一代”,“一步一步”有飞蛾扑火般的悲壮,有前赴后继的豪情,也有满目疮痍的悲凉和苦涩。
占领一座陌生的原始墓地
靠近水源
建立村庄
在另一群女人的周围
开拓龟裂的土地
日出而作 繁衍生息
人类漫长复杂充满苦痛和战争的生存进化历史,就这样被诗人简洁而有力度的概括了。而这种概括,不是抽象的逻辑概括,而是利用形象进行的具象的简洁指代,集中体现了明杰过人的诗性智慧。
为人类整体代言的这种宏大叙事,有一种深邃厚重的力度。在新历史主义盛行,消解宏大叙事,强调个人化,碎片化的当代中国文坛,是难能可贵的。正因为处于潮流之外,之上,这种声音才有了更强的穿透力。也透出诗人的淡定沉着与冷静。
土地,田园,村庄作为人类生命和生活的发源地与载体,是《时间的距离》反复出现的意象,组成生命的意象群。
婚恋也是这部诗集的重要主题。而诗人不仅仅是单纯的吟咏爱情,这类主题中,同样承担了生存,生命这一宏大主题。如《婚姻》,以婚姻为题,以婚姻为形式,以小喻大,以点带面,表现的人类家园的创立和种族的繁衍的主题。又如《周末:致兄长》,表层看是一个朴素而深刻的爱情故事。兄长与弯腰拔草的女孩,成熟的五月的麦田,飞着蓝鸟与鸽子的天空,建立家园的鼓励与劝慰,在深层含义上,暗合了复乐园的神化,是中国式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
作为时间,生活的意象,水的特质被明杰挖掘表现的十分深刻。
你不能击碎它
你只能加入其中
它剥夺了语言
成为一座塑像时
才可以和它对话
不恼不悔
全面承载你容纳你
你可以打碎世界
但你击不碎它
你的残忍尚未形成
我已消失殆尽
一切透明柔软的东西
你都无法打碎
你只能改变自己
水的流动无固定形状的特征,被赋予柔韧,顽强,包容,不可战胜,以此来阐释生活,与生活的特质进行串联,生活的特征与水的特质互译互补,呈现出一种“互文”的关系。
你无法想象一颗水滴的形状
肥硕而富有耐性 角质化的感觉
谁被突然悬在半空
就在水滴和水滴之间
以一千年为一个刻度
这巨大的隐形的金属容器
盛放过一堆词汇和几张旧约
《感觉》这首诗的灵感大概来自中国古老的计时仪器滴漏,把无形的时间与有形的水滴建立对应关系,是中国古人的智慧,诗人敏锐地从中提取了这种诗思,将时间量化,实体化。而此诗以“感觉”为题,时间不再是外在于人的纯然客观的物,而是与主体的感受互动结合的产物。有形与无形,主体与客体,实与虚的流转,
本体喻体的互相指称,增强了诗的活力,也凸显了诗人思维的流畅。
流浪与孤独是《时间的距离》这部诗集浓墨渲染的两种体验。
我得承认 我像枚叶子
在早晨或傍晚
在失去和谐的世界中
不安地飞旋
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我只想四处走走
……
我只想四处走走(《动荡的灵魂》)
我要像一只雄鹰
自由的流浪
踏遍祖国每一块地方
我要流浪
我要写作
我要寻觅(《流浪》)
流浪是艺术的恒久主题。明杰笔下的流浪却不是逃避,或自我放逐。在“失去和谐的世界”,“我”要像不安的叶子,不停地飞旋,像一只雄鹰,踏遍祖国的每一片土地,这种流浪精神,是挣脱束缚和压抑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是积极的进取,是奋力的拼搏。在精神世界荒芜的后现代社会,这种流浪精神无疑是嘹亮的呐喊,驱走惶惑和颓废。
在这样一个午夜
流浪的想法重新涌起
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
对不起我的父母
我的亲人
和我的爱人
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诗人的流浪停留在了梦想阶段。诗人选择了写作,选择了精神流浪。我们无法责怪这种犹豫、迟疑和妥协,正是这种犹豫、迟疑、妥协和泪流满面的脸使“我”的形象瞬间充满了温情的光辉。如他的为人,明杰诗中的情感表达,不是火山喷发,一泻千里。而是有节制的、温和的、用理智加以控制的,体现出一种克制含蓄之美。
追求孤独,品味孤独,是明杰诗的重要内容。如《独坐山坡》,《独占黎明》,孤独的状态使诗人的思维活跃,触觉灵敏,敞开自己的心灵之门。
那时我坐在陌生的山坡上
山菊在我身边一个劲地疯狂
我想不清太阳为谁匆匆西去
月夜夜冷冷地忧伤
闭上眼睛读鸟儿从我头顶飞过
想一段痛苦的往事无限伤感
轻轻哼着某一部电影低沉的插曲
想象远方很诗意的小城
一个纯情的少女把我等待
想象我瘦弱的弟弟赶九只羊
肩上的柴垛山一样移动
母羊的叫声把黄昏的寂静点燃
那时我坐在陌生的山坡上
山顶的暮色 一个劲往下流淌
我离开山坡时山下的灯亮了
每一条路都令人产生去意
撕裂这雾一样的寂静
然后像一条失尽鳞片的鱼
游向山顶
扯一块雾使自己隐蔽
也使自己发光
一种呼唤根本没有用
一种低语震耳欲聋
太阳从东方而出
空气与空气争执不下
回声和噪音全是无比多余
生多少新舟死多少旧船
右手左手在桀骜不驯的姿态中
有种被粉碎的快乐
请不要嫉妒不必收拾我的泪水
诗人的意识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和外界的干扰,自由顺畅的流动。然而这种意识的自由顺畅流动却不同与意识流。意识流强调了意识的不间断性,没有空白。相比于意识流,诗人的对意识的表现是有选择的,注意择取视野中菊,月,鸟这些美好的景物,来呼应自己温情的回忆。
孤独是为了寻求清醒,让自己从纷繁复杂的尘世俗事中解脱出来,从欲望中清醒,给心灵以宁静,更清醒的反观自我,“让独坐敲醒自己吧”。
从这个意义上说,孤独与流浪是一脉相承的。都根源于诗人对自由的渴望,以孤独获得心灵的宁静纯洁,更好地反观自己完善自己,是精神的短暂流浪。
孤独与流浪,让我们感受到诗人丰富的精神世界。
就这样稳坐妆台
看死亡如何轻手轻脚
从背后伸手 蒙住
你的眼睛 呼吸
春天的游丝(《并列的花朵》)
稳坐妆台,从背后蒙住你的眼睛,闲适俏皮的场景被诗人用来表现死亡悄无声息,猝不及防吞噬生命的特质,对惯用场景的反传统运用,产生了文本与意义的张力,更凸显了死亡的恐怖。
然而,对死亡的恐惧不是诗人要表达的唯一主题。“谁能微笑面对死亡/谁就是主宰死亡的神”。诗人笔锋一转,把对死亡的恐惧化为战胜死亡的信心。对死亡的恐怖的浓墨重彩的描绘只是为了激起人对死亡的征服欲望。
生活很浅
炊烟是复生的草
在村庄的额际枯荣
应该知道生活的深度
很浅 像睫毛落下的阴影
写在迟到的微笑上
你扛锄 我挥镰
在土地的表皮上
繁殖四季的热情
由对死亡的描写,激起战胜死亡的信心,转入对生活的思考。对生死不是简单的冷静表现,而是劝慰鼓励人们“探生活的深度”,积极面对生活。
想起逝去的老祖母
能听到河畔夜洗寒衣的砧声
和骨灰盒内空洞的回音
就应该知道生活
是最浅不过的了
生与死互渗,用生来消解死的恐怖,用死来阐释生的意义,以死来鼓励生的勇气,以生来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诗人“齐生死”的目的似乎就在于此。
二 美丑共生交融的美学特征
明杰的诗中有大量的丑的意象。
对于丑如何进入文学艺术领域,成为可表现,可欣赏的对象,甚至大行其道,成为一种主流,是美学界探讨的热点。那么,丑的“美学”意义在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有众多的解答,雨果的答案,似乎暗合了明杰的选择。
雨果说:“滑稽,丑怪,似乎是一段稍息的时间,一种比较的对象,一个出发点,从这里,我们带出一种更新,更敏锐的感觉朝着美上升。”丑造成一种心理反差,增强美的光辉。如加西莫多,丑陋的外表更加突出了他善良的灵魂。这可以代表陪衬说的观点。认为丑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能陪衬凸显美。
后工业社会,人类在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面前,出现了失控状态,物质生产与精神神产,成为异己的力量,如马克思所说,人失去了主动性,片面畸形的发展。机器般地工作,除此之外的空闲时间被快餐式的娱乐所填充,没有闲暇,精神世界日渐荒芜,麻木。对科学技术的信赖和依赖,大大刺激了人的欲望,也使人的欲望,贪婪合理化。出现了匆忙与无为,富裕与贫瘠,丰富与匮乏的悖论。
雨果称赞波德莱尔的诗歌“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李斯托威尔说“丑所引起的是一种不安甚至痛苦的感情,一种带有苦味的愉快,一种肯定染上了痛苦色彩的快乐。它主要是近代精神的产物……是人们为了刺激,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而进行表现,欣赏的……。”
审丑是为了刺激和拯救现代人日渐麻木的感官和心灵,丰富净化人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审丑是人类一次积极地自我疗救。
明杰在此基础上,有更近了一步,创造了一种更新的战栗。这种新的战栗集中体现在《气氛》一诗中。
我憎恶这黑雨在整个季节里
蛇一样缠绕在脖颈上还有那些环山公路
塌陷了有半个世纪在黑雨中泥泞
爬着这条公路伸展到嗓口便停住了
好象黑雨又流出很酸的人类形象
他们没有五官的脸显得光滑又似乎异常险峻
如同汽车翻下公路的感受一样
谁也找不到远方经典的母亲或者随便哪只虫子
虫子就是在雨里失踪的 母亲却不然
虫子说现在我已经听不见因为隔着许多玻璃
玻璃意味着眼睛将被取代
就这样审判如约而来
一见钟情的时刻是一场无期徒刑
毫无赦免的可能 毫无上诉的理由
那么我们就幸福的眺望吧
这时刻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这样心脏也就可以在黑雨里清澈地歌唱
照耀在无限广阔的城市屋檐上 直到
虫子被遗忘在酒柜里
安详地蠕动于药液中等待外星人启封
外面雨下得很大
玻璃发出的气味令人恐惧
腿插进玻璃内划出一道又一道伤口
眼睛与玻璃一同破裂
隔开的是几年前的虫子而不是自己
我开始捡起无数脚印扔向温暖的床榻
脚印合谋踏坏了我的内脏
内脏在昨夜就已生锈
即使重新擦亮它们也不会贞洁
黑雨更洗不干净它们甚至脚印也开始腐烂
药瓶真大谁都想领略其中风光
就像躺在鲜血里一样甜蜜
但这时鲜血比黑雨更加寒冷
一直洒到天亮时分 喝醉的太阳吐了一地死光
走在这样的死光上谁都不会摔死
难怪摔丢了鼻子第二天也缝得整齐
母亲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死光里与虫子为伍的
黑雨不过是掩饰动机的一个小小计谋
其实黑雨和太阳不是一样
眼神照样被关在屋子里割裂禁止远眺
玻璃的使命于是完成能在没完没了的咳嗽中
空气在咳嗽里颤抖便老的无比困倦
我决意把空气和咳嗽都驱逐到遥远的洞穴里去
这些人漂浮在风中舒适的实在厌烦
一场黑雨就把他们全都泡烂了
再也没有讲述关于太阳的华丽故事
再也没有拍卖的微笑从皱纹间脱落
只有伤口变得充满感情愈合住瞬间即逝的怜悯
被列入贫穷的国度长不出丝毫的女人
黑雨不需要看见温柔场景
但人们渴望浪漫的事情一再发生
毛孔却怎么也忍不住湿润的欲望
终于让下不完的黑雨将世界全部贴满青苔
在这一个假期内比乳房更迅速的曼延
即使被车轮压瘪依然继续茁壮
这就是黑雨季节带来的朦胧生物学
有关的繁殖和死亡却摸不到溜走的呼吸热量
我无法喊出一次哨子似的寂静
哪怕亲人们的童年挂满了墙壁让我拥抱
最终仍是很嫩的水流进指缝
许多阴影被吐出涂抹公共地带
我脑袋里一下子爬满了千万条古代语录
像蛛网一样缠绕住日常生活
并且为一个角落邀请另一个角落的光临
这样的气候让我们都能睡得安慰
梦中的步伐也不会在青苔上滑倒
幸好走过城市时一只死蛾子坠下
一大群人便开始在广场上寻找翅膀
湿空气从此染灰了每一张脸一直到脸成为空气
成为黑雨弹拨的琴弦 弦绷直的骨骼
黑色,血色是全诗的主色调。黑色代表压抑,肮脏,罪恶,红色代表血腥。蛇,泥泞的公路,没有五官的脸,在药液里蠕动的虫子,被玻璃划伤的脚,生锈的内脏,喝醉的太阳的死光,缝的整齐的鼻子,青苔,蛛网,死蛾子……一系列让人毛骨悚然,恶心的意象营造了丑的氛围,刺激着读者的感官。众多的意象看似随意的堆砌、铺陈,实则有隐蔽的相关相似性,用以浓墨重彩的反复渲染沉闷压抑肮脏的气氛。
就这样审判如约而来
一见钟情的时刻是一场无期徒刑
毫无赦免的可能 毫无上诉的理由
那么我们就幸福的眺望吧
这时刻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这样心脏也就可以在黑雨里清澈地歌唱
照耀在无限广阔的城市屋檐上
一见钟情,幸福的瞭望,心脏清澈的歌唱,这些优美的 情景被嵌在了沉闷压抑肮脏的气氛中。这种嵌入,毫无生硬之感。以丑反衬爱情之美,生命之美,及对幸福的向往。明杰的诗中呈现了美丑交织互衬的特点,美使丑更丑,丑使美更美。此外,美丑的交织互嵌产生巨大的张力,读者的审美体验不再顺畅,呈现出紧张与松弛,昂扬与低沉的交错,使读者在天堂与地狱,产生冰与火的双重体验,极大的刺激了人的感官,一种与单纯表现丑或单纯表现美的新的战栗就这样创造出来。
明杰的诗,值得一读再读,经得住一读再读。
作者简介:吴茂娟,山东莱芜人。1985年生。2008七月年本科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2008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是文学批评及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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