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 龙多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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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多村

重庆 文贵杰 

“潘家湾的土,合坎院子的田,李家湾的豌豆、胡豆不需放油盐。”这句民谣一直流传在家乡——龙多村。

晚清时期,龙多村囤居三大佃户:姓潘的,持有东角山山脚潘家湾的那一片山土;姓李的,持有龙多山山脚李家湾的那一片山土;我的祖上,持有龙多山山脚文家湾山土,及文家大田。文家大田,就是龙多村合坎院子周边的那一垄、一坎、一丘。

民谣不仅诠释了生养我之地——合坎院子的水田好,也同时在诠释潘家湾的土,大块平整,土质深厚肥沃,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小麦、油菜、棉花、芝麻等农作物年年丰收,经得住干旱。而李家湾的土质更特别,种的豌豆、胡豆皮薄,红苕斗碗大一条一条的,淀粉含量高。炒、煮熟的豌豆、胡豆,不需要放油盐,吃起来细腻清香,香嫩爽口。

冲着这句民谣,和实实在在的地理优势,龙多村便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小时候,王媒婆给院里哪家娃介绍媳妇,总是对女方请来帮忙看家的亲戚吹合坎院子田土大块,又不要农家化肥,每年插秧前撒些猪粪、牛粪,就有好收存。每家每户一年的谷子能吃到明年、后年。其实,集体合作社那会儿,生产队交了公粮之后,也所剩无几,合着二口谷(就是风车吹出来的不饱满谷子)一起按工分分到各户,不过二、三十斤谷子。

那时,这句民谣既搓合了许多桩美好姻缘,也让好多村人像梦一样,生活在虚幻之中。院里狗娃几个,常狂妄自大,对个人婚事满不在乎。谁都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初期,山村娃超过二十五岁的,就不好找媳妇了。狗娃几个着了慌,去外地才找到合适的女孩成了家。

老人说,村里合坎院子、梅子湾院子、世堰場院子、社里头院子,每个院落都有悠久历史、传奇文化色彩。合坎院子,又分大合坎与小合坎。

大合坎,是明代末之前存在的原赤水县县大衙门,小合坎是县官大人的书房。集体合作社的那时,用作生产大队打米房的原赤水县城旧衙门,高格、挑檐、廊柱、房梁早就蛛网密布,米糠灰尘集结。只记得小时候顽皮,几个童伴常去攀援大门口几个立檐大柱,只攀援到一半,就不敢再往上,看下面人小如蚁。

2010年,合川区上、重庆市里来的一批又一批文物局历史考古专家、学者,到合坎院子实地研究、考察,找到我小时候常攀援的廊柱下面座基石,想通过座基石上石刻的龙纹来考证原赤水县城一些历史。有两蹲座基石被张石匠用作狗碗在喂狗,上面沾满了污垢、垃圾、狗食。那个专家看到,迫不及待也不顾及,用手摸了摸,放大镜照了又照,爱不释手。惊喜之余,像是找到了心爱的宝贝,还自己跑到张石匠家灶屋打水冲洗干净后带走。

梅子湾院子,远看像一个狮子口。老人说,是原赤水县城县大衙门监狱。以前,住在梅子湾的村人,睡到半夜总会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冤,还夹杂犯人被鞭抽的凄惨叫声。住的八、九户村人,有的搬到世堰場住,有的搬到合坎院子住,最后剩下李叔兄弟俩户人家住在梅子湾。李叔说,这是他祖辈生活过的地方,不愿搬。有的乡邻便开玩笑说,可能李叔的祖上,是赤水县城衙门的监狱长,才不怕。有的又背后议论说,李叔祖上没给后人讲,估计是怕那些冤死在监狱里的后人来找麻烦,才没说。

有一次,一行考古专家、学者干脆叫村里几个年轻人,在梅子湾一块枯干了水的田里,向下直挖了10多米深,底下全部现一些碎瓦砾,及焦木炭之类的东西。一位专家一手拿放大镜,一手拿小铁锤,边敲便惊叹而又沉重地念叨说,原赤水县城像是被火烧毁的。

被火烧毁?我们围观,看他疑惑着,实难相信。一个县城要是被火烧,那得要多大的火?要么只有可恶的战火,生灵涂炭,将一个县城瞬间飞灰湮灭。现在,眼前摆出地下埋着的东西,似乎是那些无辜的亡灵,在坚持着,要来慢慢揭开,原赤水县城是如何销声匿迹的历史神秘面纱。世堰場院子,是原赤水县城最热闹繁华的贸易、商品买卖市场。很多外地客商集聚于此,交易买卖。龙多山的和尚也在此采购粮食,蔬菜,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四方云游的道士、尼姑、僧人在此与龙多山上下来的和尚,讲经说道,传播佛学。还有在世堰场驿馆,见过服饰特别的西域僧众。

现在,世堰场十多家农户飘散炊烟,冉冉升起,无论如何也还原不出一个县城几百年、几千年前人来人往的商贸繁华交易之地。甚至,我用再多的遗憾之词,都无以言表今天的世堰場,还有那时的一点点影子。要真是得到合川区、重庆市里的历史考古专家、学者证实世堰場,就是口传的原赤水县城商贸中心,我不知道谁能承受得起这历史罪责?社里头院子,说是原赤水县城的大戏院。

川戏搭台,还有国粹京剧、河南豫剧、湖北黄梅戏等很多外省剧团来此巡回、交流汇演。据说原赤水县太爷是川渝巴蜀一代人,地地道道的一个川戏迷。京城中举做官后,皇上派他来赤水县,才有后来社里头建成的大戏院。不仅原赤水县太爷喜欢听戏,他的几房姨太太,也都是戏迷,最小的姨房太还是社里头剧院的川剧演员。老人说他奶奶的奶奶的老人一直口传下来说起过,剧院被打仗来的蒙古兵占据成了兵营,演戏的全部躲逃后,官兵将领抓来县太爷最小的姨房太,要她唱戏给官兵们听。不从,就被活活吊死在戏台大梁上。

社里头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早已面目全非,哪见什么戏院,只有一个燕窝型的高台。高台下一个青石铺的大坝,高台上分别是蔡家、刘家、秦家三户,背后再还几家挨临。有几次,合川区上、重庆市里文物局的历史文物考古专家、学者,在社里头,换走了蔡家的一根房梁,刘家的一条板凳,秦家墙壁上镶嵌几块木板,这些被拿走的都有看不懂的花纹雕刻图案。专家说,很有历史考古、研究价值。社里头,究竟是不是与老人说的那样,不得而知。

小时候,常到这几个院子玩,经常玩得忘了回家吃饭。我在记忆这样写诗:

想起童年最淘气的一回,是母亲到处找

我玩了一天,天黑了也没回家吃饭

找不见我,母亲站大坝上喊

站偏坟山梁梁喊,站田埂上喊

又站在小河岸上喊,喊声的绝望

几乎,跟天黑下来一样

我在合坎院子玩,母亲在世堰场找

我在梅子湾玩,母亲在社里头找

一个村子,分开了走

就像流往低洼处的水,四处扩散

我在把一点点年少时光,分别

记在这些院落,就花去了一个童年

合坎院子,梅子湾院子,世堰場院子,社里头院子构成龙多村八九十户人家,分成院落有些孤单,合在一起那就热闹了。记得,集体合作社农忙季节,生产队会用两口大锅,架在公房晒粮大坝上煮饭,地里干活的大人们收工后,就围在大坝上一起吃饭。各家孩子给大人带去碗筷,生产队保管分给一人一碗。煮的红苕稀饭,碗里清汤之中,偶尔能看见几粒米饭,此时,每个大人身边围着两、三个孩子。基本上,家家有孩子的,全部都围在了爸爸、妈妈身边讨吃。

我们家,大哥、大姐都在生产队上挣工分,二姐帮生产队割牛草挣工分,二哥在生产队也算半个劳力挣工分。只有我在爸爸、妈妈身边,看爸爸从碗里捞到几粒白米饭,张大嘴巴等着,像屋檐口叽叽喳喳叫、张嘴等喂虫子的小燕子。那时一两粒米饭在嘴里反复嚼着,久久不肯吞咽,深怕这幸福的滋味瞬间消失。现在,一口的白米饭总觉得没有那时的一两粒白米饭香甜。

一个嗮粮大坝,蹲满了吃饭的,而其他家两三个孩子的,就没有我那么幸运独食了。有的在哭啼,有的还挨打。想从爸爸、妈妈碗里多吃一粒米饭,就是难。贫穷年月,像是早就把苦难日子,平均分给了每个人少得可怜的幸福感。

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家孩子,能走路,就要干力所能及的农活。再大点,还没灶台高,就搭起凳子站着靠在灶背后,开始学会煮一家子五六个、七八个人的饭,煮几大锅喂猪的猪食,做一些最起码的农家活。现在,几岁大的孩子,还要妈妈喂饭,帮着穿衣,脱裤子拉屎拉尿,多幸福呀。

集体合作社,干农活时间到了,队长会统一通知,站后山梁梁最高处敲锣,各家各户听到锣声,便纷纷从院里扛着锄头出来。农忙收割、播种季节,几乎全队上的人都在地里。年轻力壮的男的一组,女的一组,老的、力气弱于年轻人的一组,队长按劳力分配相当,便于记工分。有强悍女人,与年轻力壮的男人一样做担、抬重农活。像二狗的媳妇,牛三的媳妇,都是远村山沟脚的,在娘家从小都干力气活。还有牛娃从云南讨来的媳妇,二娃从贵州讨来的媳妇,听说都是大山里的人,从小干力气活,嫁到我们村,在队上挣工分就不输男人。

那时年轻力壮的人堆里,常有单个单挑的,两人掰手腕、揪扁担来比力气大小。扳手腕的掰得脸红脖子粗;揪扁担的,不仅脸红脖子粗,握扁担头的双手松开后,双掌通红。力气弱的那方,还要小心注意握紧扁担头的手,在知道要输的时候,就得瞬间松开,避开对方揪扁担传递过来的惯性力,伤到手腕、胳膊。有一次,东升与牛娃比赛,没有及时松开,就脱臼了手腕。有些没常揪扁担比赛的,偶然揪一回,胳膊都会酸疼好几天。看似简单枯燥的娱乐,也暗藏危险。

而最为惊险刺激的一次比赛,几乎都传遍了周边邻村。快过年了。院里蔡广,个子高大一米八五,两百多斤体重,与一米五六的矮个子,瘦不拉叽、只有百十斤重的陈运贵打赌。蔡广赌瘦不拉叽的陈云贵,吃下三斤水煮、不放任何佐料及盐巴的肥猪肉,另加煮熟的五斤红苕,须一次性吃完。如果陈运贵没吃完,哪怕剩一口就算输。输了就要陪蔡广,双倍的三斤肥猪肉与五斤红苕。五斤红苕不值什么钱,家家户户都有。关键是,三斤肥猪肉值钱。那时候只有过年才有猪肉吃,更不用说有多稀罕了。但煮熟的肥猪肉,没有任何佐料,连盐巴也不放,该怎么吃?能吃得下去吗?这无疑让人心悬着,加上五斤煮熟的红苕量大,谁也无法想象怎么吃得下去,咽进肚里。

一个生产队上的人,在蔡广家院门口围起一张四方桌。给蔡广家杀猪的案桌,刀具都还没收理,案桌下一滩溢出的猪血还鲜红没有冲洗,大伙就眼睁睁看着陈运贵,一手抓着三斤刚煮好的肥猪肉,往嘴里送一口,再咬一口另外一只手拿的刚煮好的五斤红苕,嘴角流出的油,让看着的村人不停吞咽口水。

土地联产责任到户,村里根据自然地理优势,大力支持打工返乡青年创业,丘陵、山坡全面实施土地平整。搬进城里的,无人居住的房屋,政府补贴钱后,进行验收后推倒,还原耕地。

合坎院子,当初把赤水县衙门,用作集体合作社的打米房。后来改革开放,土地下放到户之后,撤了的打米房无人管理,再空落几年后更是房梁腐朽断檐,瓦片掉落,风吹、日晒雨淋的,几经垮塌。现在,又在推土机的轰鸣下,已经没有几百年前县衙门的一点影子了。这个最后仅有一点证明,还能还原起几百年前,高大威严的县衙门影子,算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消失了。我不知道,合川区上、重庆市里下来的那几个文物局历史考古专家、学者们,四人一起费劲,老远抬一块写着“赤水县”的县城记录历史碑石,深埋立在我的院门口,又有何用?

曾住在梅子湾,世堰場,社里头,后搬进城里的村人,房子也相应推倒,全部平整后还原成耕地。当初那些建房的村人,得上一辈、上上一辈祖上的,有着记载原赤水县城历史房屋建筑木材、石材沿用,在一代一代住着的房屋里,给保留了下来。

如今,去了城里居住,自家空出的房屋,被推倒还原耕地,就意味着那些仅仅在无意之中,保留下来的一点点宝贵历史物证,也要从这一代人永远、彻底地跟着消失了。以前曾常常想,合川区上、重庆市里文物局的那些历史文物考古专家、学者,在村里走家串户,为补上《合州志》、《涪州郡志》关于赤水县在明代末的沉陷记载缺页,不辞辛劳,寻着历史遗踪继续考证下去,总有一天会完整无缺地补上。还有,我们祖祖辈辈生养在龙多村这块土地上,多年来关于赤水县城是如何朝到毁灭性消失的疑问,给找出答案。

将来,龙多村都没有了老房子,全部是些钢筋、水泥、火砖,难不成他们真的只好挖地三尺,去三尺之地底下,再一捧一捧地刨开历史尘土,一点一点风样吹开,厚厚封盖的原赤水老县城吗?

文贵杰,笔名文杰。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合川人。

 作品散见《福建文学》,《青海湖》,《岁月》,《山东诗人》,《中国汉诗》等刊物。已出版长诗《民风,为啥子要吻我的脸》,诗集《阳光照进窗来》,《边缘诗选:阿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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