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戏改的粗暴与保守

有一天,几位朋友在我家里谈起戏改问题,讨论的很热烈。那天在座的朋友都是写戏的人。争论的中心是戏改中的“粗暴”与“保守”的问题。今天我就从“粗暴”和“保守”来谈,有一部分是在那天得到的“结论”,也加入我自己的意见。
现在争论最多的就是“粗暴”和“保守”。在我看,懂得一些业务的人,不论是内行和“票友”,都很容易保守。他们保守,因为他们热爱戏曲,愿意保留戏曲中原有的技术。对于这一点,我们应当注意到。譬如我们以前看过杨小楼的戏,因为杨小楼的表演实在是使人喜欢,现在看见别人演,技巧不像那么好,就觉得不过瘾。这就是说懂戏的人,看它稍微改一改就觉得难过。就拿我自己来说,就有点保守,我家里六口人,对于看戏问题如果举手表决的话,我一定失败。我懂得板眼,他们却不懂。我爱这个东西,就难免袒护它,如果完全抹杀我们的热情,那也是不应该的。
内行就更厉害了,他们的保守不仅因为热爱,还有业务问题。比如说演窦尔墩的要挂上很短的胡子,揉一个大白脸儿,他就觉得没法上台,这是用不着多说的。su联朋友们演《三岔口》,演得真好,可是焦赞出来就不大像,他没有利用胡子,不大知道京剧中的胡子配上某些动作就能表现出英雄气概来。内行人是有些苦闷的。我曾和某名演员谈,他说演窦尔墩没有胡子必不好演,粘胡子也没法演。如果把蒋干的胡子挂在窦尔墩的脸上同样也没法演。有几位外bin看过《猎虎记》,《猎虎记》是短胡子,他们认为很好。但我说窦尔墩的长胡子也很好。演员们为了怕技术丢失,保护自己学到的本领,不能不着急。只在戏的技术方面做枝节的改革,不亦说服老艺人。
还有,演员们文化程度低,知道改革是好的,但不知道怎样改革。我们若不去争取跟他们合作,就会甚至把整理老戏那一部分工作也耽误了。就京戏来说,一方面改,另一方面要注意老技术,把老艺人都动员起来,使他们有发言的机会,使他们能够把老戏的技巧拿出来,这样似乎更周到更好一些。我们过去对艺人们的争取是不够的,没有把他们动员起来,他们有意见。但这些意见一为什么不在《戏剧报》上发表呢?专家们一写几万字,振振有词;而他们有意见写不出来,因为不会写。最近萧长华先生,就说了很多东西来,这是因为我们去访问它,帮他写了出来。
那天在我家里谈话的结果是这样:如果主张什么都不应该改,这样的保守,就跟粗暴一样。我们反对粗暴,但是拼命的守护也要同样反对,这是真理。当然,不懂业务的人就容易粗暴,这是可以想象的,因为他可能不懂业务,他可能没有对业务的热爱。这样,他就只觉得非改不可,甚至不惜用行政命令的手段。对业务不懂而改革,就容易粗暴。但这种改革尽管有时候粗暴,可能也有创造性,对于创造性要加以鼓励的。不懂业务就容易粗暴,矫正的办法是深入学习。这又跟演员们的合作问题联系起来了,戏改如果脱离了群众,就很容易走到粗暴路上去。
对于国ji朋友的意见采纳与否,我觉得应当有个尺寸。国ji友人给我们善意的批评时,如果提到的是话剧、芭蕾舞、歌剧等等,是应该接受的,因为他们是内行。就京剧来说,似乎不能这样。他们往往认为我们的表演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只看了几天戏,不知道程先生和梅先生同是演《玉堂春》,却有不同之点;同样是《四进士》,周信芳先生和马连良先生的演法又有不同。当然,他们的批评是善意的。但外guo朋友一提意见,我们就马上照办,不去考虑一下,也未免粗暴。像《荷花灯》、《闹天宫》这些节目,在guo外都演过,到处受欢迎,我们不能因为人家喝彩就昏了头脑。同样的,外huo朋友看《猎虎记》虽认为好,但问题还是要我们自己来考虑,到底它好不好。那天在北京市文代会上听到彭zhen市长谈戏改问题,他说:“一切观众,对剧本的思想内容都有提出意见的权利,至于挂不挂胡子......等类问题,还是应该取决于演员,要依靠专家们”。有一天,我遇到总li(当时还有凤霞和吴祖光),周总li说评戏老在学京戏的吊眼睛、贴片子看起来不舒服,还不如学越剧的化妆好,又方便,又好看。关于戏曲艺术的改革,他还说,像评戏这种剧种,历史既不长,又接近生活,就多改一些;对于京剧就应该慎重一些。我这不是代表总li说话。而且,我也许没有说清楚他的意思——这由我负责。
希望我们今后多找一些艺人们来谈,这样就可以多听听他们的意见。我觉得光是咱们这一伙人的意见,就难免片面,而且提出的问题也不具体。
最后,我补充几句,我的小戏《柳树井》各处都演过,起了一定教育宣传作用。那里面没有采用自报家门的办法,可是观众们,不管老的、小的都能理解(可见我与观众都不保守)。女主一个人在那里悲泣,并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后面的人突然叫她一声“招娣”,观众们就都知道她叫招娣了。不过,这并不是说立刻把一切老戏的自报家门都废除,暂时还可以不动它。
看一出京剧必须全面考虑,以《艳阳楼》来说,剧情非常简单,但主角有唱有念有打,即甚活泼火炙。记得赴朝时,高盛麟演《艳阳楼》,事后他问我如何,我就说还差点。想当初杨小楼演高登的时候,一出场的神情和大段道白(自报家门),就逼真的表现出了一个花花公子和恶霸,就能那么吸引观众。高先生的道白显得草率。又如龚云甫在《钓金龟》中的一段自报家门,也有独到之处,令人喜爱。把自报家门念成了朗诵诗,便增加了美,听众也就忘记了它的不大合理。自然,我们编写新编戏的时候,必须保留此法。
说到《闹天宫》,想起有次在怀仁堂演出,有布景,挂着亮晶晶的星,表示在天上作战。开演以后,筋斗一翻,搞得满台都是土灰,天上怎么会有灰尘呢?所以这些小地方,能够不动还是不动吧。(转自悲鸿兰芳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