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中国历史上的关中现象


对中国人来说,长城具有一种神圣的象征性。中国的长城确实非常古老,而且一直保留到现在。在古代,长城常常被作为“华夷大防”的物化象征;在今天,则作为国家和国防的象征。
中国自古以农耕立国。根据现代历史学研究,长城的修筑路线基本与400毫米降雨分界线重合,长城以北降雨量低,过于干旱,不适合农耕,形成草原游牧经济。长城以南是中国传统的农耕区。
草原地区降水量低,不适合农业。农民无法适应牧区生活,但牧民却可以在农业区生活,尤其是黄河流域的农业区,很容易将原来的耕地变成牧场。换言之,农牧分界线可以南移,却不能北移。对秦汉时期的中原来说,阴山山脉成为难以逾越的极限,这就是建立长城的根据。
事实上,著名的“胡焕庸线”比与长城降雨线更有想象力。
 
胡焕庸线
1935年,地理学家胡焕庸沿着东北的瑷珲到云南的腾冲,划出一条线,把中国版图分为西北和东南两大块。这条线不仅是一个更大的自然地理分界线,也是一条经济文化分界线。
从这条线可以明显地看出,西北高,东南低,东南的土地只占全国总面积的36%,却滋养了96%的人口;而西北有64%的国土,却只有4%的人口。
胡焕庸线不仅是人口分界线,也是民族的分界线,或者说是“农牧分界线”。
从现代中国来说,中国的历史其实是农耕区与游牧区围绕长城或胡焕庸线互动的历史。
从秦汉帝国肇始,就奠定了中国的传统农业定居区,即古之所谓诸夏、后世所谓汉区,清代叫本部十八省。
虽然这是中国历史的主要部分,但并不是全部,在它之外还有一半历史,是游牧区的那些少数民族,如匈奴、鲜卑、突厥、回鹘、吐蕃、契丹、女真、党项、蒙古等族的历史。这在古时被称为“北狄西戎东夷”,在清代为四大边疆。
美国汉学家拉铁摩尔有一个论断,他说,中国从有利于建立中国社会的精耕农业的环境中,逐出了一些原来与汉族祖先同族的“落后”部落,促成了草原社会的建立。
对农业定居民族来说,草原游牧民族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文化而非地理实体来定义的,它的边界总是随着力量平衡的变化而改变。
拉铁摩尔采用换位思考的方式,认为中国历史上那些农业社会与草原社会的互动,主要是农业社会限定了草原社会,而不是草原社会“扰乱”了农业社会。从这个角度来说,与自然的农牧分界线不同,驻以重兵、严加防范的秦始皇长城,人为地限定了,或者说加速了长城内外政治、文化、经济的分割状态。
中国气象地理学家竺可桢曾经绘制过一张“中国五千年历史气温变化曲线图”。这张图显示,中国历史上的评价气温一直是周期性波动,这个周期一般是几百年时间。经过一段温暖期之后,便要经历一段寒冷期,温度相差2~3℃。每次从温暖期到寒冷期,都会引发巨大的社会动荡和改朝换代,而每次从寒冷期到温暖期,则会带来风调雨顺的繁荣和“盛世”。
这种气温变化最显著的影响,就是导致胡焕庸线发生偏移。尤其是气温下降时,降雨线就要南移,北方游牧区冬季时间延长,气温低于常温,大量牲畜死亡,游牧民族为了生存,不得不大举南迁,引起中原王朝的动荡。
从竺可桢的这张曲线图上可以看出,历史上有四次明显的气温下降,分别是西周末、东汉末、北宋晚期和明末,每次导致中原王朝亡于北方游牧民族之手。
从中国地理形势看,东部季风区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主要区域。虽然经济重心在南移,但政治统治始终以北方为主,南方难有作为。
古人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中国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自古以来,居北可以制南,居西可以制东,居上游可以制下游。从历史看,所有政权都是北方统一南方,少数几个南方政权也属偏安,最终免不了被北方统一。
《诗经》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用许倬云先生说法,中国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共同体。
根据何尊的铭文,“中国”一词原本是西周时代天子用来表示王都镐京地带的。后来“中国”代指整个中原,在这种“差序格局”下,中国的历史就是从中心向周边辐射扩散,并不断融合、扩大的历史。随着周边地区不断地“中国化”,小中国最后就变成大中国;随着各民族的“汉化”,汉族成为绝对主体民族。
长期研究蒙古史的日本学者杉山正明认为,元朝以前的中国历史,包括汉、唐在内,本质上属于“小中国”。到了元朝,加上此前辽、金等北方民族政权的影响,中国才变成了“大中国”。也就是说,在元朝以前,“小中国”是常态;元朝之后,“大中国”变成了常态。
位于东南部的中国本部,拥有地球上最为肥美的土地,这里气候温和,风调雨顺,最适合发展农业。因此,这里也养育了地球上最为密集的人口,孕育出古老的中华文明。
这里的丰饶与富庶,自然对西北部构成强大的吸引力,吸引他们不断地“加入”,从而成为这种文明的一部分。这一过程可能是贸易或和亲,也可能是战争或纳贡,有时是征服,有时是内附。但无论如何,文明中心的位置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偏移,一般不会偏离胡焕庸线太远,更不会跑到线的另一边。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围绕胡焕庸线,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很多决定性的战争,最有代表性的或许就是蒙古征服南宋的战争。
当时,金朝以开封为首都,南宋以杭州为首都,都偏离胡焕庸线很远,尤其是南宋,几乎是中国主流王朝中,首都距离胡焕庸线最远的。
蒙古征服从进入北京开始,以这里为“大都”,跋山涉水,辗转万里,进入云南,打通了整个胡焕庸线,然后居高临下,兵分数路,以泰山压顶之势同时向东南方向进攻,最后在崖山海战中消灭最后一支宋军。
到了现代,红军在遵义会议后的战略,基本就是沿着胡焕庸线北上,先是到达中点延安,最后以东北为起点,解放了全中国。只不过,红军是用脚走的,而蒙古军则骑着马。
打仗是一门专业学问,政治同样也是,都很复杂,需要时间积累,需要环境养成。在古代条件下,定居的农耕民族在军事上常常不及移动性的游牧民族,而游牧民族在官僚政治上又不如农耕民族。军事可以实现征服,但统治还要靠政治。在缺乏政治力量时,游牧民族只会烧杀、破坏、抢劫,而不愿意去做长期占领。
举个例子,就像金兵灭亡北宋时所做的一样,汴京遭到彻底毁灭,金人继续回到东北。后来,金人利用原来辽国的政治体系,才逐步建立了自己的帝国统治力量,形成金朝与南宋对峙的南北朝局面。
宋人庒绰在《鸡肋编》中写道:
自古兵乱,郡邑被焚毁者有之,虽盗贼残暴,必赖室庐以处,故须有存者。靖康之后,金虏侵陵中国,露居异俗,凡所经过,尽皆焚爇。如曲阜先圣旧宅,自鲁共王之后,但有增葺。莽、卓、巢、温之徒,犹假崇儒,未尝敢犯。至金寇遂为烟尘。指其像而诟曰:“尔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祸,自书契以来未之有也。
 
关中现象
历史是在一定的地理空间发生的,而战争尤其如此。在古代社会,政治常常是军事的一种延伸,或者说是战争的结果。
与那些纯粹的农耕区或游牧区相比,位于“胡焕庸线”附近的边缘地带,因为农耕的汉人与游牧戎胡杂处,而兼具军事和政治能力,这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
秦之所以能够统一六国,除过法家改革,最重要的就是充分发挥了“地缘政治”的优势;相比之下,其他六国更注重“血缘政治”,基本依靠贵族(而不是法家)来治理。
在早期是关中,这里以农耕为主,在后期是东北,以游牧渔猎为主。黄仁宇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他说:“从长时间远距离的观点看来,则是中国的政治中心由长安东移,其国防重点也同时东移,以后不仅契丹之辽,而且女真之金、满洲之清,都发源于东北,即蒙古部落发迹的克鲁伦河也仍是正北偏东。”
在两千年前,司马迁对“关中现象”有过这样的概括: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史记·六国年表》)
贾谊在《过秦论》中,特别强调在秦国崛起过程中关中的地理优势: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候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
所谓“被山带河”,山指崤山,河指黄河。所谓“四塞之国”,指秦国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秦地在这四座雄关之中,所以叫关中。
对历史来说,离不开时间和地理这两条轴线。中国有清晰纪年的历史约为三千年,其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以关中为中心的,尤其是周、秦、汉、唐等几大王朝,从关中统治中国,构成古典中国的主要族谱。
清代的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把关中(陕西)比作中国的“头项”——
陕西据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而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往者,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战国以八千里之赵、魏、齐、楚、韩、燕,而受命于千里之秦。此犹曰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若夫沛公起自徒步,入关而王汉中,乃遂收巴蜀,定三秦,五年而成帝业。李唐入长安,举秦凉,执棰而笞郑夏矣。盖陕西之在天下也,犹人之有头项然。患在头项,其势必至于死,而或不死者,则必所患之非真患也。(《读史方舆纪要》)
楚汉争霸时,有人劝项羽在关中称王,“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但项羽只想回老家,“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结果刘邦据有关中后,“转漕关中,给食不乏”,终于打败了项羽。后来司马迁总结项羽的失败原因,第一条就是“背关(中)怀楚”。
当初项羽放弃关中,让人讥讽为“楚人沐猴而冠”,其实刘邦也是楚人。刘邦后来也想放弃关中,结果遭到众人的反对。田肯说:“秦,形胜之国, 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谋士娄敬进言说:“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娄敬打比方说,占据关中,在战争中就占据了主动,就像与人打架时掐住他的咽喉,猛击他的后背一样。
从功能上来说,关中的四塞起到了城墙的作用,有这些天然城墙,就可以节约大量的军事力量。如果没有这样的地理环境,就要供养大量的军人,弄不好会把政府财政拖垮。
后来的宋太祖一直想将迁都到长安,因为汴梁(开封)虽然水陆交通非常便利,但位于平原地带,无险可资,只能依赖军队防守,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了一段宋太祖与宋太宗两人的对话。太祖赵匡胤想迁都到洛阳,最好是长安,这样最起码可以“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当时还是晋王的赵光义不同意迁都,他相信儒家的那一套,即国家的安全“在德不在险”。赵匡胤无奈,只能感叹说:“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后来,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论德政与文明程度,宋朝在中国历朝历代中几乎出其右者,更不知比金元强多少倍。汴京的沦陷之所以成为“靖康耻”,恰恰说明道德面对暴力时的无助。宋徽宗被金人封为“昏德公”,这简直是对“在德不在险”最残酷的嘲讽。
有宋一代,士人们传说太祖太宗之所以“都于大梁,无形势之险,而其险以兵”,但实际上,宋朝豢养的八十万禁军纯属银样镴枪头。“斡离不(即金兀术)始挟兵才万馀,长驱而至,莫有敌者,仓卒遣人召白徒以勤王,京师不守,则勤王之人寇掠遍天下矣。”
战争是非常无情的,战争不是“以德服人”,而是“以力服人”。野蛮战胜文明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在冷兵器时代,地理对国家安全的重要性再怎么拔高都不为过。《易经》云:“王公设险,以守其国。”
当年魏武侯浮舟黄河,感叹说:“河山之险,岂不亦信固哉!”吴起便以“在德不在险”予以反驳。
当时魏国的首都是位于晋东南的运城盆地,有河山屏障。魏武侯死后,魏惠王即位,他将首都迁到了大梁,也就是后来的汴梁,这是开封历史上的第一次建都。魏惠王从此就成了梁惠王。
作为首都,大梁四面受敌,从军事防守来说非常不利。张仪就说,“地四平,诸侯四通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
后来梁惠王苦心经营,大梁城修建颇具规模,也非常坚固,城墙高大,护城河又宽又深,还养着十万重兵驻防。但在以后的战争中,魏国却一败再败,“东败于齐,西丧秦地七百余里,南辱于楚”。
梁惠王走投无路时,最后向孟子问计,孟子给他讲了许多“仁者无敌”的大道理。这些大道理让孟子成了圣人,却让梁惠王像宋襄公一样成了笑话,用孟子的话说,“望之不似人君”。
对宋朝来说,汴梁在此之前已经做过许多次首都,从战国时期的魏国到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每次都国祚不久。前车之鉴,并不能给后人带来多大的教训,往往只是一遍遍地让历史重演。
大一统
如果说中国历代王朝是轮回的,那么历代战争则更加相似,就像是用了同一个剧本。这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所有战争都是在特定时空发生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变化的是时间和人物,地理因素总是永恒不变的。
中国特有的地形地貌,决定了中国战争的发生模式和发展规律。大多数决定性战争都是围绕“胡焕庸线”发生的,所谓“兵家必争之地”。战争的规律一般都是西打东,北打南。所以中国历代王朝的首都,以长安和北京最为典型。
郭建龙先生对中国军事史有一个独特的看法,他从地理上将中国古代史大致分为关中时代、中原时代和北京时代。关中时代几乎占居了整个中国历史的古典时期;中原时代其实是一个过渡。北京时代从安史之乱开始,到元朝完成,以北京为中心,将关中和中原以外的广大边疆地区最大可能地纳入国家治理体系。
忽必烈之所以选择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一带作为大蒙古帝国的新都城,是因为这里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它既邻近出海口,又兼顾中原农耕地带和草原游牧地带,是兼跨欧亚多种经济区域的庞大帝国的理想政治中心。
古代北京称燕京,这里最早是战国七雄燕国的都城,在后来又多次成为北方游牧帝国的都城,其中也包括慕容氏的前燕和安禄山的伪燕。北京背靠燕山,面向肥沃的华北平原,是游牧民族统治农耕民族的关键节点。从文字学来说,“燕(子)”是一种季节性的掠食动物,成群成队,来去如风,势不可挡,这与游牧民族的掠食习性极为相似。
与关中时代、中原时代相比,北京时代是一个真正的帝国时代,其疆域要大得多,这不仅是军事征服力量的体现,也是交通和通讯技术提高的结果。在古代条件下,这是非常不易的,直到元朝和清朝时才成为可能。从秦汉到隋唐,中原王朝一直以关中为中心,仅仅是为了控制西域,就几乎耗尽国力。
民族国家是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而文明是认同的结果。所谓夷夏之辨、胡华之别其实是相对的,彼此之间界线并不像长城那样确定,而且经常可以互相转换。“所谓天下,便是这样一个不断以夏变夷,化夷为夏的过程。”
古代中国不同于现代中国,它属于“王朝国家”,是一种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欧洲是列国体制,一个上帝,多个国家。中国是大一统,一个天下,多个王朝,谁占有中原,谁便获得历史正统。
因此,在“家国天下”的观念下,古代中国没有国族认同,只有王朝认同。夏居天下之中,商从东边灭夏,认同了夏;周从西边灭商,也认同了夏。华夏便成了中国的精神内核。
秦不仅吸收了西戎的军事优势,同时也广泛接纳东方各国的政治人才,尤其是实用性很强的法家,这让秦能够文武兼备,轻松地统一中国。
秦虽然国祚很短,但此后,无论谁统治中国,都基本遵循着秦始皇创立的制度,直到清朝依然如此。
游牧民族可以用武力征服中国,但要统治中国,就必须认同中国的文化制度。而且,游牧民族一旦进入中国本部,就会马上被超过他们十倍百倍的农耕人口所淹没。
在某种程度上,中国依靠人口优势和文化优势完成了中国的生存与发展。有学者简单地将其总结为“大国优势”。
从秦到清,长城作为国家边界消失了,“胡焕庸线”也只剩下气候地理分界线的意义。与此同时,“中国”的概念不断地形成和变化,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古代中国是一个复线的中国。既有以中原为中心的汉族文明的中国,也有身处草原、森林和高原等地的少数民族的中国。他们共同构成了古代中国的历史。一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原与边疆、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互动的历史,其中有以夏变夷,也有以夷变夏,最后夷夏合流,到了晚清之后转型为近代的民族国家,并开始凝聚为中华民族的国族整体。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