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昱坤
一、
今年母亲节那天的闲暇时间,我打开朋友圈,一种常见的套路化的“过节气息”扑面而来。各种打着亲情牌的商品乃至艺术品让“母亲”这个词成了一个符号,符号中透着一种夹杂着冷漠的热闹。
大概现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节日都是这样。母爱是天然和原生的,是一种小火慢炖出来的情感,和艺术一样。但是单纯的依靠图像去表达这种快节奏生活中的慢节奏的情感,在这种无休止的信息、营销套路和图像泛滥的社会景观当中,似乎重构、并置、复制和拼贴等等手法显得更为时尚一些。但是在今天如此浩瀚的商业图景当中,对母爱天然情感的艺术表达却只限于表层,那些表达情感的图像反而显得荒凉和冷漠。
我看了微信上的一些文章,通常有的方式是,到了什么节,就会把那个题材的所有艺术作品罗列成一篇文章,比如古往今来对母亲描绘的所有作品就已经被人罗列的很好,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只不过在艺术上所看到的这些母亲节作品更多只是一种私人化自我感受的表达,归纳起来,无非是:隐忍感性,逆来顺受,任劳任怨,柔美婉约。
西方的母亲题材让人陌生,中国当代的母亲题材的表达又显得趋于私人化和刻意的符号化。对于年轻一代人来说,社会和自我的快速发展变化,始终没有符合年轻一代的统一、合适的世界观去解释和灌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是唱给年轻人的,以至于到了后来连关注和解释世界的意识也没有了,面对每天几万张图片的读图时代,我们这一代人能掌握的只是私人领域的记忆和感受。
所以,到了母亲节,越是私人化感觉,表现个人情绪和稍纵即逝的感受的作品,就越会进入大众的视野当中,因为这些私人化的作品,会引起大众的共情,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你好,李焕英》票房大卖的一个原因,同样也是被商业贯穿的无孔不入的营销手段得以大行其道的原因,母亲节卖东西非常好卖,人们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每个人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所以这个字眼自然是绕不过去。
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当代艺术由博伊斯所贯穿的批判衣钵不再持续。朱其说过“当代艺术近20年处于平庸化”,这应当是一个事实,那些偏政治社会性的东西已经不再为大家所关心,因此母亲所代表的“含辛茹苦的劳动人民”的社会形象应该已经过去了。只不过当代艺术往何处去,绝非简单的再现,或者只限于一种私人化的情感表达当中,毕竟“私人化”情感不是独立的,一件当代艺术作品成立,只是因为其背后所支撑的公共经验。公共经验从社会学、人文责任、伦理、意识形态等等而来,那是一条艰辛的探索之路,而今天,手机移动端时代的快节奏信息速度,让青年艺术家难以再维持老一代人的辛苦思考了,或者说,作为艺术家“成功”的捷径越来越多,而真正意义上的当代艺术贡献却越来越少,大多数艺术家面临的问题是:情感无处安放,不会思考,也不知从何处思考。诚然,艺术的历史不存在一个抽象的进步或发展模式,作为一种依托于一定社会背景的文化现象,任何特定历史时期的艺术都是这一时期的社会文化和思想的表现。因此很难在不同时期艺术作品之间进行同一价值标准的比较。罗中立创作出《父亲》的时候,所有人都为之撼动,那时的图像发挥了作用,领导人头像的大幅表现方式用在了一个老农身上,而老农脸上所具备的憨厚、勤恳的一些对于父亲认知的公共经验在这时起到了作用。只是今天的时代不一样了,视觉图像大规模的流动,让人们经常面临各种快节奏的视觉冲击,肤浅、娱乐化和二次元的视觉形象,通过各种媒介灌输给受众,大众的艺术体验方式就慢慢变成了“消遣”,习惯于停留在快节奏的、机械化的“碎片式”浏览过程当中。一切社会经验、抽象的艺术人文精神、社会责任和艺术的创造性都容易让人忽略。自然对于艺术家来说,辛苦思考和创新成了难事,在情感面前,艺术除了隔靴搔痒的浪漫,其实质显得越来越无力、荒凉、冷漠。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提出“符号化消费”,如今的符号价值代替了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让人置于强大的物体系之中,形成符号化趋势。每天起床,我们所接触到的铺天盖地的推送信息,短视频、微信朋友圈、各种APP,我们从一起床走进社交关系网中,就意味着走进了各种算法当中,“被计算”和“被营销”的原因正是“符号化消费”,符号化消费的特点就是人们不是单纯的因为需要去关注和购买,而是因为符号带来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早已超出需求本身,本来是主动创造出来的符号意义反过来支配主体,所以,大多数人被支配,难以分辨到底是需求还是跟风,在一种虚拟的情感幻觉中,短视频带货,朋友圈代购,各种营销无孔不入、层出不穷,无论买与不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成为符号价值的寄生之处,似乎发个朋友圈,也需要彰显身份、权利、地位、精致程度等等,向外展示的大都是一个符号化了的自我。当这种生活状态遭遇艺术时,艺术便成了谋皮的工具。介于工作的原因,我与艺术家群体的交集很多,我经常看到的是艺术家对自我头衔和自我艺术活动的“记录”,那不是一种“安贫乐道”的状态,而是以符号化价值美化过的一位混迹名利场的“成功”状态。艺术家一旦成功,必然涉及到大批量自我复制,那会影响到艺术贡献的纯粹性。与传统艺术生态不同的是,信息化太过发达,艺术价值只能被符号价值所取代,标签化和刻意的差异化,甚至是暗箱操作的运作,让一件艺术贡献并未到达一定程度的作品进入万众瞩目的排行榜之中。符号所能带来的价值和符号化意义成为艺术名利场逻辑的秘籍,过度的符号化容易让艺术家一味的追求艺术创作的效率和利益最大化,却从未意识到艺术的创作需要和艺术价值相匹配,艺术才能不断发展。这也是鲍德里亚所说,我们根据物的不断更新而现实的生存着,历史中能够不断发展进步的是物,而今天看到物的发展与消亡的是我们自己。最起码,图像已经显得异常冷漠和荒凉,纵使母亲节,在这种纯天然的情感中,艺术也变得不痛不痒甚至过度“私人化”,对情感的表达已经成为“消费自己”,这是一种不真实的状态。
符号化的生活状态容易导致“失真”,因为符号价值的过度追求让人习惯性的隐藏在符号的面具后面,这很容易导致社会关系的疏远。正是因为符号化生活的严重,现实生活中真正的交往反而越来越少,所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自然非常有限,导致当代人越来越倾向于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使得“真实情感”逐渐疏远。在既定的时间、精力等制约条件下,当人们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沉浸在符号化价值当中时,人创造的符号反过来成为异己力量占有主体本身,并支配主体行为,使其缺失主体性。自然而然的,反对制约、个人主义高度膨胀、道德约束和个人责任感被削弱,艺术家无需辛苦思考,只关注和表达与自己有关的感受,真实生活中的思考和情感便无处安放,也无需安放,这就降低了成为一位艺术家的门槛。当你看到并不感动或者看不懂的架上绘画的时候,那一定是泛滥的图像让你找不到共情的理由。鲍德里亚认为在消费社会中,伴随着媒介广告、信息的传播和渲染,人们被欲望所控制,失去了独立思考的理性能力,只是感性的、纯粹的信息接收者。人们被灌输只有不断的通过消费才能实现自我身份、地位的证明,才能体现个人的价值所在。人们成为了消费链条上的附属品,不再具有主导地位。消费过程中早已看不到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商品的符号价值就代表了它本身的价值,人们为了追求这些虚无的符号价值,逐渐丧失自我。这是50多年前的思想,只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解释的方向,毕竟中国当代艺术“私人化”的趋势已经让其本身难以为继,艺术家该具备的批判性逐渐丧失,观众对艺术家作品共情的判定更多也只是艺术价值之外的符号化意义,大众审美越来越被艺术品的象征、虚幻、形式上的意义所左右,这其中难免也包含着虚荣和攀比,而真正的审美和对美的创造性思考能力却日渐丧失。符号化消费对艺术的创造力是致命的。当代艺术家能够把遮蔽的问题揭示出来,以一定的语言脉络给大众启发,他们应该对问题看得更清楚。也正是有了批判的“毒液”,才能增强这个国家的免疫力,使国家能够更健康的发展。现在的问题是,学习西方当代艺术的人引进西方先锋思想与中国传统艺术思维的秉承者抗争,中国传统艺术的继承者们则拒绝所谓的西方当代艺术,拿着祖宗留下的饭去找个大师的支脉占位,新一批年轻艺术家所关注的既不是全西方,也不是全传统,他们只关注自己和自己的兴趣。他们自己该有的艺术家状态是不存在的,当下的艺术被这些人弄丢了。而下一代的艺术学院学生思维,创造力丢失。明明知道这条轨道是有问题的,又是谁有那么大权力把一代又一代的年轻艺术学生们都放到一种固定轨道的社会秩序当中?当这条轨道被以集体性的方式来批量运作的时候,“艺术家是什么样的?”“好的艺术是什么样的?”这些问题都会成为符号化的问题,也就是说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本身也不如答案造成结果更重要。所以艺术成了一个固定的样子,艺术的生产也成为集体性的,集体性的艺术生产方式成为了主流。而当代艺术的使命,本身也是对主流化的抵抗,使“主流”的疾病不能再想当然的发展下去。所以,艺术家一定是批判性的,也只有“批判”,才能让艺术不再受到符号化的影响,而真正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独立的美学品格。艺术家的批判性意识,最主要的还在于艺术家本身的自觉,否则,就算是国家允许艺术家完全自由的发声,艺术家也可能与名利场共谋,与日常生活场域共谋,与其它任何场域共谋,这些都会使艺术家逐渐丧失独立性,从而从根本上难以批判,作品只能触及到私人化的情感层面。目前中国的当代艺术已经到了出现巨大鸿沟的阶段,年轻一代人通常认为学习、挪用、解构艺术史,在“停尸房”找饭吃,就能够做一个当代艺术家,他们认为“学习”能够解决艺术中的一切问题,其实他们忽略了本质问题,就是中国本身的社会飞速发展与以个人为主体的个体能够适应并找到自我价值的问题。所以,在鸿沟面前,对年轻一代而言,博伊斯是望尘莫及的,50、60后的艺术老炮儿们的集体批判意识也是年轻人难以为继的,大同大张的决绝和所触及到的格局在年轻一代人身上是难以找到的。而他们能做的,只是去倚靠感官刺激和自我理解,习惯性的给这些答案符号化。就这样,艺术家开始有了标配和策略。艺术的商业化是必然的,是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社会得到发展,艺术市场上“强心剂”不断出现,但是艺术本身还是停滞不前,尤其是当代艺术,更多是陷入到“利益”这种符号化价值当中。因为当代艺术是未知的体系,拿已知的市场体系去衡量未知的艺术体系,必然是出问题的,这就像个戏班子一样,有评论家、策展人、拍卖师、艺术家,找好买家,有的甚至一人兼多角色,角色全活儿,这台戏就开始唱了。“利益”就是这台大戏的舞台。所以,这些年,一种叫“潮流艺术”的“当代”艺术出现,确切的说,它连“阉割的当代艺术”也算不上。它有它自己的舞台,那是个纯粹利益化和嘲讽利益的舞台,与当代艺术无关,更不可能承担起任何艺术的角色和责任。它只是一种特定时期满足一部分人癖好的产物。当代艺术一定是一种出于文化自觉的社会干预性实践,中国的85美术虽然在实质上多是照搬,但这种干预的尝试是批判性的,它是出于文化自觉的,是来自于民间的真实情感,更重要的是,80年代是中国思想达到空间绚烂和自由的黄金十年,那是一种难得的处于社会交替缝隙中的全民启蒙的十年,边缘的价值力量让文学、艺术都具备了独立的品格。毕竟,那一代人尝试现代主义的绘画,并不是为了一夜暴富,也不是为了追寻符号化价值。反之,到了后来的F4,以及市场成熟后的许多当代艺术家,所涉及到的批判性大都是符号化的批判,虚假的政治符号与泛滥的社会学图像,成了一种功利性极强的政治消费行为。事实上,当代艺术无所谓用什么艺术符号或者艺术图像,它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作品是否对现实构成了意义。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潮流艺术也有自己的意义,但绝不属于真正的当代艺术的范畴,它对于现实社会没有任何的体验,它没有情感,有的全是符号化的一种特殊体现。鲍德里亚说,艺术成了艺术世界里绝望与自我痴迷的争论。这是今天中国艺术的现状,艺术家的标配和策略也许能够满足个人生存,让艺术成为职业,让艺术家在母亲节赚取一大票粉丝与眼泪(包括电影),让自己重回到拉斐尔所在的那种“天才的艺术时代”,但是当今社会全球化趋势严重。马克思曾经说过,劳动异化使劳动从证明劳动异化使得劳动从证明自身价值的一种自觉自愿的活动变成了一种操控工人的异己力量。在这一过程中,人通过劳动并没有感受到自身价值得到实现的幸福感,而是被压榨、被剥削。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一著作中,马克思对“异化”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马克思以人的现实物质生活条件为参照,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理解异化问题。历史的发展依靠人类在必要的物质基础上进行一系列实践活动,在人类进行实践活动的过程中,实践活动的成果转变为一种不受主体控制反过来操控人类的异己力量。也就是说,全球化所导致的符号化泛滥状态,使饱和的符号价值重新会处于一种绝望的逻辑循环当中,阿瑟丹托的“艺术终结论”便是一种内在的体现。这说明今天的“艺术天才”符号已经结束,自我痴迷成为一种策略的部分,最终,一位成功的当代艺术家,可以不会画画,但一定会在作品中体现出他对于社会生活的反思。艺术要发展,必然不能只靠私人化的发展趋势,也不能靠潮流艺术,也不能靠如今冷漠的图像表达,艺术的发展需要重回“自我意识”,需要有对抗符号化价值趋势的批判性思维,需要与社会发生关系,交换能量,这些问题的解决自然需要一定时间。本文也是万言不值一杯水,看到不痛不痒的推送有感而写,只是希望未来的中国当代艺术,会回到一群正知、正念、正能量的艺术家的天下。通过艺术安放情感,交换我们的能量,通过“艺术家”这一工作有能力让社会真正变得更好。
全文完
作者李昱坤,艺术评论人,“呓艺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