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艺众家第121期】闵生裕||桃花得气美人中
桃花得气美人中
闵生裕
到南京参加江苏省首届散文作家读书班前，朋友戏谑地说，秦淮河可是一条骚情河，像你这样的文人骚客应该去感受感受她的香艳。我说，秦淮八艳中，唯柳如是是我不变的相思。我早就想到秦淮河畔寻找柳如是的小脚印子。星夜抵达南京时我下榻在秦淮河畔的宾馆，且说是“夜泊秦淮近酒家”。在南京几日，闲来信步秦淮河畔，从内心说，我也想寻章摘句，但是，我是一个对风景没有感觉的人。外秦淮河很淑女很安静，传说中的内秦淮河很艳，也很俗。人流如织的河畔上哪里还有柳如是的芳踪，从那壁上柳如是的浮雕中，我找不到她的绝世风情。但是，无论如何，我得写一点点与秦淮、与美人有关的文字。
我们常将桃花喻为美貌多情的女子，比如艳若李。我不知道所谓“美人消息问桃花”的出处，但总觉得桃花是万花丛中最性灵最解风情的。春天来的时候，她带着春的骚动，俏然绽放。我之所以讨厌玫瑰，在我的骨子里，认定象征爱情的花是桃花，而不是玫瑰。因为桃花是爱情的俘虏。我们常说桃花运，就是因为桃花能给人带来爱情。“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里的桃花虽然和人面的争艳没分高下，但是它代表了单相思。其实，相思是一种说不出的痛。不说也罢。
我们常说，第一个将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庸才，第三个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蠢才。因为女人因花而荣幸。唐明皇称桃花为“助娇花”和“销恨花”,亲折桃花插于杨贵妃云鬓道:“此花尤能助娇态也。”又道:“不惟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但是，有人让花在美人前失色，而且得美人之气。你也许问，世间竟有这样的奇才？告诉你，柳如是便是。
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曾以诗闻名，在《西湖八绝句》中，小女子这样写道：
垂杨小院秀帘东，
莺阁残枝未相逢。
大抵西泠寒食路，
桃花得气美人中。
该诗前句柔媚婉转，寂冷缠绵尚不脱多情女儿伤春故态。然而人所不能料及的是末句“桃花得气美人中”就像熊市之后的一个涨停板，陡然翻起，一时力挽狂澜。让一路桃花所以绝艳，是因为得美人之气。其实，美丽自信甚至自负的小女子告诉我们：傻松，别看桃花了，我比桃花艳！
钱谦益在他《初学集》里收录了《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七绝十六首》，其十二首诗云：
草衣家住断桥东，
好句清如湖上风。
近日西泠夸柳隐，
桃花得气美人中。
“桃花得气美人中”，是桃花得美人之气，愈发妖艳，还是美人得桃花之气，更显娇媚？或者是人面桃花相映生辉？柳如是这首绝句以别致的构思，深深打动了博学多才、自恃很高的钱牧斋，以他当时文坛泰山北斗的声誉，能够在论艺诗里原封不动的搬用柳诗里的成句，这在当时已是无尚的荣誉。一个文学女青年受到权威评论家的读赏，这个远比今天的女作家到北京见一次李敬泽，或加鲁迅文学院作家班乃至获得任何文学大奖都令人兴奋。
柳如是就文学和艺术才华而言，堪称“秦淮八艳”之首。清人认为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柳氏还精通音律，长袖善舞，书画也负名气，她的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书法深得后人赞赏，称其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她行风流纵诞，志不羁陋俗，敢追求人生幸福，且明于民族大义，远胜时官腐儒，堪称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奇女子。她集侠气、才气和骨气于一身。柳如是和钱谦益的爱情佳话令人艳羡，令人感慨。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足，《兵法》修列。然而，在本世纪中叶的中国，却有一个当代史家，在失明膑足的情况下，用了十年的光阴，完成一部遑遑八十万言的大书奇书。这就是陈寅恪先生与他的最后著作《柳如是别传》。助手黄萱所说：“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慨。”
陈寅恪，二十世纪学术大师，博通古今，学贯中外，为人风骨凛然，不媚时俗，在当时的政治纷争中超然独立，保持了自我，实为我华夏难能可贵之奇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文学在干什么大家都知道。如此一个学富五车的学界泰斗，你搁着那么多英雄先烈你不树碑立传，却为三百多年前的一个青楼女子写大传？大概我们都不理解。陈寅恪是属于五四精神熏染出来的那一代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虽然是陈寅恪为柳如是作传时才完整地提出来，但它准确地表达着陈寅恪一生的价值认定，这个坚定的文化立场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气节和风骨。
有道是：胸中自有青山在，何必随人看桃花。陈寅恪晚年失明膑足，他没眼福看桃花，没力气折桃花了。然而，柳如是——他心中的那枝小桃花永不凋谢。《柳如是别传》是他酝酿最久、写作时间最长、篇幅最大、体例最完备的一部著作。我以为写《柳如是别传》的过程，是一个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超越时时空的艳遇。
柳如是没有留下照片，我们无从知道她究竟有多么绝艳。但是，如晚清时的赛金花之类的所谓名妓是有照片的。仅以我们今天的审美看，不过尔尔。然而，一句“桃花得气美人中”足以让柳如是百世流芳，香艳万年。
【作家档案】
闵生裕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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