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殇(下)

五月的风渐渐变得热燥,一群衣着光彩的游人迤逦而来。为首的骑一匹丈二大白马,醉醺醺的,哼着市井小调,手舞足蹈。

“哎呦,几位客官称好!”酒肆老板娘迎了上来,笑逐颜开,“进来喝杯酒,歇歇脚!”

“去去去!”裴公子身边四个侍卫横刀呵斥。

裴公子冷笑一声,继续向前晃悠,蓦然一阵清脆的歌声飘了出来。

裴公子四处寻觅,问道:“哪里的娇音?真是醉魂销骨。”

侍卫回道:“酒肆里面。”

“哎哎,大官人,大官人!”老板娘抱住马腿道,“是我们的红玉姑娘,她可曾是教坊司头牌,京城里的大红人,那弹唱可是一流啊,客官客官,里面雅间请!”

“哦?”裴公子拾起衣襟踩着人凳下了马,晃晃悠悠进了酒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道,“请红玉姑娘出来!”

红玉见呼唤,捧帘而出。

裴公子直起身子细瞧,只见眼前这位佳人纤面粉薄,体态丰盈,甚是动人,不由得看直了眼。

“给裴公子看茶!”老板娘喊道。

侍女捧了茶进来等了又等,直到侍卫抖了抖裴公子的衣襟。红玉见如此不堪,蹙紧了眉头。

“哦,呵呵!”裴公子掀开茶碗,闻了闻茶香,吐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僻野小地也有这等佳人,不知道姑娘琴艺如何?可否献唱一二?”

“听琴一两!”红玉带着气道。

“放肆!怎么跟大人说话呢!”护卫持刀吼道。

“哦!无妨,无妨!”裴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块金子,道,“唱一首李太白的清平调,这是十两黄金,够么。”说罢扔在红玉面前。

老板娘拿眼示意,红玉抱琴一动不动。酒肆突然沉寂下来,门外柳树上的蝉见四下寂寂,唱起了聒人的噪音。

老板娘瞅了裴公子一眼,忙去捡了金子拜谢。

“跟钱过不去的我倒是第一次见。”裴公子脸上渐生愠色,“你最好识相,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当朝宰相的公子!”

红玉一脸厌恶,便道:“教坊司有诲,琴有三不弹。”

“哪三不弹?”裴公子冷冰冰地道。

“非诚心诚意者不弹,非洁身正冠者不弹,非知音知礼者不弹。”

“你是骂我粗俗无礼,浅薄无知吗?”裴公子暴跳如雷,“你可知教坊司不过我家一个乐坊而已——关门!看爷爷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礼敬官爷!”

四个护卫见状早把老板娘一等叉出门外,撵得远远地,插上门栓。

众人见状纷纷逃开,大厅方桌上,少年依旧一碗一碗吞着酒。

“大爷办事,滚开!听见没有!那小子!”护卫吼道。

少年冷笑一声,依旧大碗大碗吃着酒。

“说你呢!”一个护卫冲了过来,双手便来抓。

少年手臂一横,隔开护卫的手,顺势一长拳打在护卫的面上。一声惨叫,护卫仰倒在地,挣扎不起。

“你他娘的找死!”哗啦啦几声响,护卫们抽出明晃晃的钢刀。

少年按住柴刀,抱起酒坛,一饮而尽,忽然发疯似地狂笑起来。

柳叶上的蝉“知了”一声远遁,肆内响起乒乒乓乓的刀剑声,一碗茶的功夫,屋内渐渐安静下来。裴公子扔下红玉,躲进桌底。

少年扶住雅间门槛琅琅锵锵抢入,红玉发疯似叫着!一只血手伸进桌底将裴公子拎了出来。

“认得小爷么?”少年冷冷地道。

“认得——不认得!”

“你们这些畜生!说你是畜牲!说!”

“……我是畜牲,我是畜牲!”

“大点声!小爷耳朵不好!”

“我是畜牲!”裴公子哭嚎道,“求求你,求小爷饶了我!”

“好汉不打怂犬,滚!”少年松开了手,一脚将瘫在地上的裴公子踢出屋外。少年一步一瘸走到红玉身旁,红玉早吓瘫在地。

红玉睁开眼,突然一声尖叫,一把匕首扎进少年后背。

少年飞起一脚正中膝盖,裴公子轰然倒下,又一拳正中眉心,打得他挣挫不起。少年一脚踩住裴公子,拔下匕首,狰狞地笑着。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这杂种!”裴公子哭嚎道,“跑到天边我爹也会找到你,你这杂种,趁早放了我!”

“你还能活过今天吗?”少年面如死灰。

一声杀猪似的嚎叫。

红玉张着颤抖的嘴,昏厥了过去。

红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竹林深处的绒草上,身上盖着温暖的毡毯,一个衣着干净的年轻人背对着他。

“请问公子是?”

“小姐醒了?”少年忙赶了过来。

红玉惊叫一声,少年忙转过去,护住脸。

“你的脸怎么了?”

“不小心被狼啃了一口。”

“狼?”红玉四下惊慌,这才想起刚才的一幕,兀地站起来,战兢兢地问道,“你杀了他?”

“是。”

“全部?”

“是。”

红玉揉紧头发瘫在地上,半响方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为了恩人不受欺负。”

红玉听出少年的声音就是那个每月十五都来听一次曲的小公子。

“是你?!”

“是。”

“你的恩人不是在城里?”

“恩,她曾经在月莱阁赏了我一口救命饭,她还告诉我说,狗食人吃不得!”少年悲啼起来。

“你是说我是你的恩人,可你说的事我记不起来了。”

“她还说墨悲丝染,不要污了本心。”

“真的是你?”

“小人愿一生一世侍奉小姐,做牛做马!”

红玉一时怔住。

“小姐,酒肆已毁,速速逃离要紧!”

“不不,我的特赦文书杜郎还没讨下,我哪里逃去?”

“小姐也可报官,拿小人了事,请速做决断,小人甘愿伏法。”

“你等等,我回去拿盘缠。”红玉死命看了他一眼,心底一沉,匆匆跑去。

路口处,杜子行领着衙役正在搜捕。红玉思忖了好一会,终于跑过去抱住他,连声大哭。

没多时,捕快便包围了少年。少年仰天大笑,束手就擒。

裴公子之死惊动了朝堂,三司会审,早断了极刑。

伏法那日,天空乌云滚滚,日晷没了针影,刑场上少年环视人群,终究没寻见那个期待的身影。

“求大哥给个痛快!”少年对刽子手道。刽子手点点头。

雷声滚滚,监斩官捋了几捋羊角胡,投下斩令,昏暗的天空裂起了一道道霹雳。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砍向少年,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霹雳闪下来,刺人耳目,一声刽子手沉闷的惨叫,待众人睁眼细瞧,闪电早已将歹人连同刽子手劈成了焦糊。

监斩官颤颤巍巍起身道:“凶人作恶,已遭天谴,尔等速速散去吧。”衙役随即驱散了人群。

屋外雷声隆隆,雨水沿屋檐疾驰而下,红玉缩在墙角。杜子行开门而入,红玉一把抱住了他。杜子行拂开红玉,筛了碗酒,闷闷地喝了起来。

“杜郎今日为何愁闷?”

“今日护送监斩官回府,路上扑了风,心口有些疼痛难忍。”

“我去烫壶热酒。”

“不用了,你多陪我一会吧。”

“杜郎今日好生奇怪。”

“头懵的厉害。”杜子行闷头而睡,红玉慌了,急忙推醒,却看到一双异样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杜子行道:“差些耽搁了,我马上要回去交差,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没有?”

“杜郎捉了凶徒,升了将军,还望兑现前约,通融教司,赦下卑奴身份,望再勿推辞。”

“这有何难,今年大赦文书我已尽知,批文早早到司,只是司长尚未发落,想是要取些油头,我与他早年熟识,添一个名字又有何妨,你且稍候佳音。”说完吞下一碗酒,拾刀而起。红玉一哆嗦,目送杜子行远去,那背影如此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几碗茶的工夫,杜子行催马赶回,红玉忙替他摘下斗笠,换下淋湿的外毡。杜子行从怀里掏出一牒文书。红玉忙捧过来,在一长串姓名中寻到了自己,不禁跪地拜谢。杜子行连忙扶起。

红玉甚是欢喜,奉酒持觞,饮杯对酌,不觉心热,双目直睃着杜子行。

杜子行默然不语,似有神伤。

“郎君如何这样冷情,闲我人老珠黄?”红玉唉声叹气道。

“不,你闺阁之秀,只是我尚无此心。”

红玉一时羞恼,坐在床前气愤道:“心里嫌弃,却一本正经,头头是道。”

“我们认识多久了?”杜子行忽然问道。

“从你总角的时候。”

“哦,好久远的事了,弹一首王摩诘的阳关三叠来听听吧。” 杜子行放下酒杯,眼前湿濛一片,忙举杯掩住。

红玉重整精神,舒展歌喉,抱起琵琶弹唱了起来。

曲终酒尽,杜子行寻床轰然倒下。

鸡鸣天晓,杜子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疑惑道:“真是奇怪,好似南柯一梦,我见自己入了教司,改了批文,云里雾里好似飘到了这里。”

“你已帮我取来特赦文书,小奴谢君之恩。”红玉伏进杜子行怀里。

“有这等奇事?”杜子行暗自思忖。

红玉忽然吃一大惊:“你的刀!”

门栓上,正挂着杜子行的官服,紫袍玉带上系着的是一把锋利的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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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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