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碑丨浑厚不流为夸侈,强烈不流为滞腻。
中国书法审美风格丰富多彩,审美风格术语与中国文化的积淀是分不开的,把很多文化精华理念充实到书法的意象美中。
拙朴,便是审美之一。拙,巧之反,朴,丽之反,作为美学范畴,拙朴是与工巧、精致、华艳、飘逸、潇洒、柔媚等相对。相当或相近于稚拙、生拙、古拙、质拙、丑拙、质朴、素朴……在艺术中,拙朴美于很多领域存在。如:
在雕塑和工艺美术领域里,古代的陶俑,泥塑等,若是去掉其拙味,审美价值就大为降低。在绘画领域里,某些“原始绘画”、汉代的画像石到花鸟画、漫画……都有一种拙朴美。在篆刻艺术领域,印章的拙也在品评标准之列,尤其是秦汉古印的拙味,为当代篆刻艺术所吸收。朱屺瞻说:
“拙朴最难,拙近天真,朴近自然。能拙朴,则浑厚不流为夸侈,强烈不流为滞腻。”
由此可见拙朴之难成。
作为艺术审美的特点之一,“拙”早已跻身于审美王国中而成为其中重要的一品。清人黄钺在《二十四画品·朴拙》中写道:
大巧若拙,归朴返真。草衣卉服,如三代人。
相遇殊野,相言弥亲。寓显于晦,寄心于身。
譬彼冬严,乃和于春。知雄守雌,聚精会神。
在《老子》的哲学体系中“拙”、“真”等都是密切相关的,它们联系于道体,属于最高的境界;而它们和所谓华”、“巧”等,则是相对立的。各门类艺术家们把“养拙”、“守真”作为艺术目的来追求。如谢榛《四溟诗话》就说:“返朴复拙,以全其真。”这类观念渗透到艺术作品之中,成为一种风格。
在书法美的历史流程中,比起其他风格来,拙朴产生最早。甲骨上的契刻,铜器上的铭文,拙朴可爱,特别是铜器铭文中的图形、族徽,还不脱“亦书亦画”的遗意,都显得简古拙朴,非常耐看。秦、汉时代,秦诏版竹木简书法,其中多数也显得规整不足,拙趣有余,朴率稚拙…
书法中的拙朴美历史邈远,有关的理论批评,在南朝宋虞穌《论书表》中提到了“古质而今妍”,一个“质”字,侧面涉及拙朴之美。直到唐代,虞世南《书旨述》才首次提到“巧拙相沿”,但未加阐发。张怀瓘《书断》评张芝书,认为“质素之风”不及其师,这是最早对有关书家的品评。值得一提的是,唐代窦眾在《述书赋》中,较多地运用了“拙”、“质”、“朴”这类品评标准,到了宋代,黄庭坚才主张“凡书要拙多于巧”(《李致尧乞书书卷后》),这是融入了他的体验。但真正从风格美学的视角发现拙朴的,是赵孟坚。其《论书法》写道:“北方多朴,有隶体,无晋逸雅,谓之'毡裘气’”指出了北碑的拙朴特质。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论用笔》认为:“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这一反拙朴观点的提出,应和了宋“尚意”,元、明“尚态”的时代需要。
明末清初,看厌了长期广为流行的“尚态”之风的傅山,旗帜鲜明地提出“四宁四毋”,其中第一就是“宁拙毋巧”。此说虽不免有其负面影响,但应指出,这正是清代“尚质”的先声,也是清代包括康有为等人在内的倡导碑学的先声。
摩崖石刻《郙阁颂》
在清代,作为品评标准的“拙朴”开始被广泛地运用;而关于拙朴的理论,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 宋曹《书法约言》:熟则巧生,又须拙多于巧,而后真巧生焉。
● 梁同书《频罗庵书画跋》:唯真故朴,唯朴故厚。
● 翁方纲《〈化度〉胜(醴泉〉论》:拙者胜巧,敛者胜舒,朴者胜华。
● 刘熙载《艺概·书概》提出:正、行二体始见于钟书,其书之大巧若拙……
批评家们发现了汉碑的古拙美,评价了锺繇、北碑的拙中之美、朴中之趣,论述了巧与拙互补相生的美学关系……这类理论品评,又反过来有力地推动了清代的“尚质”书风。
清代的“尚质”,和元、明二代相比,主要表现为对古代篆隶以及碑学的浓厚兴趣,至于对质朴美的创造,除了金农、伊秉绶、刘墉等少数书家外,大多尚未达到“拙”的程度。因此,本节在时代上拟着重论述汉碑、北碑,因为这两个朝代的拙朴之风表现得最充分,最典型,也最有个性。在论述内容方面,先重点结合实例论析稚拙,兼及古拙和生拙。
姚孟起《字学忆参》说:
“作隶须有拙笔乃古”
汉代的隶书碑刻,有着以拙笔创造“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艺术系列。《鲁孝王刻石》的简朴古拙,《开通褒斜道刻石》的拙质天成,《武梁祠画像题字》的古朴憨厚,《衡方碑》的丰肥拙朴杨准表纪》的拙质古秀,《校官碑》的淳拙古厚,《张迁碑》的方朴拙茂……不胜枚举。
汉代的《郙阁颂》,该摩崖除了具有宽博、方整、茂密、丰肥等多种风格美之外,还突出地具有朴拙特别是稚拙的特征,见于如下品评:
● 万经《汉魏碑考》:字样仿佛《夏承》,而险怪特甚。相其下笔粗钝,酷似村学堂五六岁小儿描朱所作,而仔细把玩,一种古朴、不求讨好之致,自在行间。
● 祝嘉《书学论集》:《石门颂》巧多于拙;《西狭颂》巧拙各半;《郙阁颂》则纯用拙……
该碑粗钝的拙笔,沉重滞涩,而且运行中似是指挥失控,把笔不住,因此不但平直的笔画只是平直,而且其作为隶书的波挑也短而不伸,直而不曲,很不到位,似无意于追求一波三折的翩翻之美、有时只是收笔时略略示意而已,可谓“善藏其器”,史载王僧虔常用“拙笔”,其实,此摩崖才是真正的拙笔,确实像小儿所书其次,它的结体也既朴又质,堪称拙构。如“斯”字左旁的“其”,似过于开阔,过于板律,线条缺少变化,下面两点也基本相同;“析”字左旁的“木”,一撇拙钝,毫无一般隶体之飞扬。而“斯“析”二字右旁的“斤”,更不以巧取胜。智果《心成颂》云:“变换垂缩:谓两竖画一垂一缩……'斤’字右垂左缩。”这是示人以结体之巧,使左右有所区分,显出参差之美。然而,此碑却一反常规,两竖一样长,以拙态打破人们的期待视野。再如“里”字有五横、理应长短伸缩,以变化见其巧心。
《郙阁颂》局部放大
《郙阁颂》粗钝失灵之笔、直率失控之构、相遇殊野之容、归料返真之趣,虽似是无味,其实却是值得深味的“至味”。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拙中之巧,钝中之利,愚中之智,丑中之妍,这就是《郙阁颂》“无味”中的审美意味。
中国书法的稚拙美,是在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哲学、美学土壤中土生土长地出现的,总的来说,书法的稚拙风格,可分为静态稚拙和动态稚拙两类。
《瘗鹤铭》文字拓片,部分。
静态稚拙美,如《开通褒斜道刻石》、《好大王碑》、《郙阁颂》等等。动态稚拙美,如《秦诏版》、《瘗鹤铭》、《爨龙颜碑》等。梁巘《承晋斋积闻录·古今法帖论》说:
● “《瘗鹤铭》字结构多散,乍看去似孩童不善书者所写,而宋之苏、黄皆本于此。”
此铭,行的疏密,字的大小,都不经意,其用笔出人方圆,结体多散,时或歪斜,且往往流动着稚拙因子,《郑长猷造像记》堪称动态稚拙的代表。该碑为楷书,又有明显隶意,其笔画随意增减、伸缩、移动、变换,造成了一个个极富稚拙感的“碑别字”,再看其结构体势如“郑”字右旁特大特重,左旁一竖却缩于一边,使全字失却了重心;“猷”、“敬”等字同样因重心不稳而倾左;“像”字则右重左轻,亦呈不稳之态……加以某些隶笔的挑势,更倍增一字字畸轻畸重的动态。而有些字则又显得过于沉静,如“上”、“士”再看“为”字,也严重违反形式美的多样统一律。
如果说,《郑长猷造像记》还带有隶意,那么,《姚伯多造像记》纯然是楷书,它幼稚、无知、天真、任性,无忧无虑,在书法上是常疏漏,多歪曲,笔画失当,结构失衡,随心所欲,信手而成。这一稚拙美的典型,和《广武将军碑》、《慕容恩碑》一起,被于右任称为“三绝”。
《姚伯多造像记》拓本局部
《郑长猷》、《姚伯多》一类拙朴的碑版,弃巧绝智,任性随意,它们原始、生糙、幼稚、荒率,不精致,不协和,不经意,不使才……然而却符合于当今书法创作和欣赏的某种心态。
拙朴一品之中,除了稚拙而外,还有“古拙”、“生拙”等。姚孟起《字学忆参》说:“作隶须有拙笔,乃古。”这是把“拙”和“古”联结在一起了,而古拙往往也是与稚拙互为交叉的。当然,有些抽朴之作中的稚拙,只取弱形式的表现,那么,就主要是古拙了。拙朴中还有一种“生拙”,这也可能与“稚拙”、“古拙”呈现某种交叉,当风格成熟后为了防止陷人油滑(滑熟),必须进一步做到“熟后求生”,这用美学的语言说,也就是应“不断否定长期熟练地重复而形成的旧我第二天性’,寻求性灵升华、真情流露、意外生奇、不主故常的生境”。
《张迁碑》拓本局部
拙与巧的美学关系。拙与巧有种种组合形式:可以纯用拙,也可以纯用巧,还可以巧拙相参互补,或巧中见拙,或拙中见巧。曾熙《吴让之印存跋》还说,“从拙处得巧,毋从巧用巧”。这话有一定道理,但又有片面性。联系书法来看,“拙处得巧”固然值得肯定,《张迁碑》伊秉绶的某些大隶等,拙中就暗含着巧的因子,甚至可称为“大巧若拙”但是,对于“从巧用巧”同样应予以肯定,如本章第一节“工巧”所举郑簋的隶书、杨沂孙的篆书等,除了巧之外,基本上还是巧,也应给以肯定性的审美评价。
姚孟起《字学忆参》说:“作隶须有万壑千岩奔赴腕下气象。”《鲜于璜碑》的章法,确乎有此万千气象。它一个个字除似巧若拙、似拙若巧外,还长短不齐,曲直不一;大小交错、欹正交杂;看似粗直笨重,却又颇活泼轻灵。《鲜于璜碑》正是曲与直、巧与拙、华与朴奇妙结合而“因自然以成器”的杰作,是中国书法史上拙朴美或稚拙美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