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祥苓:一出戏 一辈子
“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大出息,唯一就是《智取威虎山》,大家记住了杨子荣。”
童祥苓近影 摄影:李铭珅
《智取威虎山》是上海京剧院的经典保留剧目,也是京剧舞台上久演不衰的现代戏代表作,由童祥苓饰演的“孤胆英雄”杨子荣成为了一代人心中的永恒记忆。
“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这一辈子也就一个《智取威虎山》,一个杨子荣。”六十多年过去,85岁的童祥苓坐在我面前,他顶着标志性的鼻子,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依旧放着光彩:“但好歹我还留下了一个。京剧已经两百多年了,前辈创造了许多好东西,我们需要一代代人创作出更多的东西,才能留饭给后人吃。”
童祥苓:“祝新民晚报的读者,在新的一年中,万事顺利,全家幸福,生活愉快。”
1.小儿子,想唱戏
“我父亲是大学生,天津政法学院毕业,以前家里还有一张老照片,是父亲和孙中山的合影,很珍贵。母亲天津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与邓颖超、刘清扬是同学,后来在小学教书。”不过,童家五兄妹的人生,却没有顺顺当当沿着“书香门第”的路走,一个一个相继踏进了梨园。大哥童侠苓天津南开大学毕业后又到北平读了土木工程,从两所大学毕业,最后还是学了戏。“那时候,哥哥姐姐天天练功吊嗓子,我就在旁边听,听得入神,还会跟着大声唱,葆姐(童葆苓)说我捣乱,赶我出来。不让我旁听,我干脆自己扮戏唱戏,不会勾脸,就把水彩颜料在脸上乱画一气,没有盔头,用做手工的纸头糊一个,往头上一戴,就咿咿啊啊地唱起来。”
“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喜欢,好戏抓人啊。”童祥苓沉浸在往事中,回忆起自己刚上学时看戏的经历,“有一次,头天晚上看了李万春先生的《武松》,第二天起床,脑子里还满满都是武松杀西门庆。拿扫把舞了一番不算,抄起水果刀跑到院子里又一通乱舞,刷刷刷刷,一兴奋把家里两辆自行车四条胎全都割破了,当晚父亲大发雷霆,不许我吃饭。不过,回味起当武松的英雄气概,受罚挨饿一顿,也算值得。”忆起近80年前那个淘气的小男孩,童祥苓的眼神里仍带着几分骄傲,他想了想说:“唯一难受的是,这以后家里没带我看过戏。”
没人带他看戏,他就偷偷逃学去看。“我逃学对母亲来说是个巨大打击,她不希望我学戏,也不舍得我吃苦,她盼着我这个家里最小的儿子,将来做工程师,造飞机、造汽车,所以那次母亲真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一边哭一边嚷,'打死我,我也要唱戏!’”大约是这份对戏的痴狂和决绝,打动了母亲。童祥苓八岁那年,家里开了圆桌会议,最终同意他学戏,“这让我乐得发狂。”
2.学戏苦,花费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童福苓正式改名童祥苓,拜师学艺。“当时家里条件确实好,哥哥姐姐都在赚钱,特别是四姐正当红。说真的,她赚的一半的钱都花在了我身上。”童祥苓一一细数当时学戏如何花钱:教文戏和武戏的两位先生家养在童家,给房子住给钱,专门教他不教别人;另外要吊嗓子,要学文化课;再有童父还招了十多个徒弟养在家里,学戏练功,“因为我唱一出戏,总要有人跑龙套啊。父亲还雇了鸣春科班做刀枪把子、盔头的陈师傅,养在家里,我才学了三四出戏,父亲就把我全套行头都做好了。”
“这本下得够大的,几乎是花掉了大半家产。”童祥苓憨憨地笑说,哥哥姐姐也都很吃惊,于他自己便只有“唱出样子来”这一条路了。知道学戏苦,也愿意吃苦,但苦到什么程度,也是童祥苓学戏以后逐渐体会出来的。“每天天不亮,我就要和葆姐一起走到北海公园去喊嗓子,北京的冬天,一出门寒风刺骨,站在山头上喊嗓子,冻得鼻涕眼泪直流,嘴都冻僵了。练念白,就是要从嘴冻僵到出汗,再到嘴都念麻木了才能停。”回家吃过早点,上武功课,倒立、拉膀、撕腿、翻跟头,一天下来总要挨上几十棍……“从学戏开始,先生教完了,每次演出前,四姐都让我走一遍给她看,哪里不合适,帮我指点。
后来因为童家有班,我也很少跟外面合作。哥哥姐姐都认真,天天起大早排戏。我心想先生都教过很多次了这么熟了,还让我排戏,但是他们说熟能生巧。”不仅如此,演完戏童家班还要吃宵夜、聊演出,“他们表扬我少,批评居多。每次批评的时候,姐姐就说你这里不入戏,这点不到家。直到我快三十了,排练《尤三姐》时候,她还提醒我好好琢磨眼神。”听来像是在抱怨,但童老语气里满满都是对那份“批评”和关心的怀念。
童氏兄妹合影,前排童芷苓(中)与弟弟童祥苓(左)、妹妹童葆苓,后排为哥哥童寿苓、童侠苓
3.现代戏,杨子荣
三十岁,对童祥苓来说是个特别的年份。三十岁前,他娶妻生子,落户上海,入职京剧院,拜师周信芳,唱过了大大小小很多戏。但三十岁后的这大半辈子,童祥苓的名字几乎只跟一部戏一个角色深刻地、甚至永久地连结在一起。这部戏叫《智取威虎山》,这个角色叫杨子荣。
“'座山雕’一直没换过人,而我是第四个'杨子荣’。”但童祥苓扮的杨子荣,一开始也不是太行,“1965年第一次彩排,我记得周总理对我说,你唱的不是杨子荣,是诸葛亮,'要走自己的路嘛’,这句话对我震动很大。”童祥苓说,总理走后他反复琢磨,“传统老戏的腔调、演唱方法都是为了表现古代人物而创造出来的,如果我只是套用这样的表现手法去表演杨子荣,手握羽毛扇的古代谋士肯定和现代解放军战士相差甚远。”
为了演像解放军,童祥苓决定改变唱法,他为角色设计新的亮相动作,他下基层观察排长的一举一动,他每星期抽出时间学习雷锋、王杰、焦裕禄的先进事迹,“要向这些人物的气质靠拢”。
“1966年,我们去京西宾馆礼堂演出,那天毛主席来了。当幕落下后谁也不敢动,台上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太安静了。等待着,等待着,幕又拉开了,毛主席、周总理上台了。主席缓步走向上舞台,举手向大家示意并与我们合影。”五十多年前的这一刻,被永久地定格在相片上,也定格在童祥苓的记忆里。“演出结束后,说戏通过了,还说主席把第五场《打虎上山》唱段中'迎来春天换人间’改为'迎来春色换人间’……听到毛主席如此认真细致地看戏和改词,我格外激动,真的蹦了起来,蹦老高。”
就这样,剧本定了稿。就这样,《智取威虎山》童祥苓前前后后连唱了五年。
杨子荣剧照
4.拍电影,更不易
演杨子荣的五年,无论正式演出还是排练,童祥苓每天念完了唱、唱完了念,还有大量舞蹈,身体透支很厉害。最辛苦的,要属彩色电影《智取威虎山》的拍摄。比如,舞台上为了表现飞舞自如,杨子荣穿的大衣是用极轻的尼龙丝面料做的,拍电影时为了真实,道具师傅给他做了一件厚呢面真皮里大衣,足足20斤重,要求他和在舞台上一样跳得潇洒,经常跳完了舞完了,体力不支的童祥苓蹲在一边呕吐不止,“其实是心脏吃不消”;比如,六月的大热天里穿着大皮袄拍长镜头,灯光炙烤下,每一遍下来连内衣都是水淋淋的,导演却要求特写镜头里的杨子荣“身在雪原”不能出汗,“当时心想,把我的头放冰箱里算了”;比如,为了镜头里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摄影机前特别安装了一只两千瓦的聚光灯,“专门照我的眼睛。每天下午开始拍,拍到晚上,我眼睛就不行了,开始充血。”但为了不让红眼睛在彩色镜头里穿帮,医生给童祥苓点新福林眼药水,收缩血管,“但拍完后,由于瞳孔放大,看不清,每天都得靠别人搀着回宿舍。”
童祥苓的眼睛落下了后遗症,会痛,会晚上充血。“这都没什么。”为这部电影吃过的苦还有很多。若干年后,在电影院他跟观众一起看了《智取威虎山》。“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大出息,没有创造很多人物和作品。唯一就是《智取威虎山》,大家记住了杨子荣。现在还有人演这个,我已经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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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创新
学戏唱戏一辈子,童祥苓是一个老式的传统的中国男人。他跟妻子张南云是应父母之命相亲、结婚,却恩爱一生,家里玄关处的装饰柜里摆满了代表两个人生肖的小猪摆件,将来墓碑上的图文他也早早设计绘制好,“鸾凤和鸣真诚演绎人间戏,祥云共舞挚爱凝结天堂情。这就是我俩的一生”。五十九岁那年,童祥苓还为了两个儿子的生计到处低头求人,终于在延安西路某处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活动房,开了一爿叫作“小童餐饮部”的小面馆,“洗碗洗菜洗大肠什么都干,小店转了三次地方,没发财,但家庭安定和谐,挺好的。”
八岁学戏工老生,先后向刘盛通、雷喜福、钱宝森等学艺,多演余(叔岩)派戏,后又拜马连良、周信芳为师,余、马、麒各派剧目均能演出,最后唱红了一出现代京剧。童祥苓又似乎并不守旧。他说,梅兰芳、周信芳始终也都在推陈出新,“梅先生也没按照他爸爸那个年代的方法唱啊,他到晚年一直在发展,到六十多岁还发展了《穆桂英挂帅》。周院长经常讲,他年轻时候谁的戏都看,教诲我们演员不要有门户之见,多看多学,肚子里装的戏多,将来自己创作时才能拿得出东西。他还说:光吃传统的东西,不行啊。到了京剧一千年,再“吃”梅兰芳,还能有观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