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国义:《川江号子》的原创作者是谁?
(老年陶鹏)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到一所中学代课,因离家远,只能暂住在学校一间空教室里。随身所带蚊帐无法悬挂,总务老师便找了两根废弃的又破又脏的烂木棒,带我到校办厂木工房去,引荐给了正在挥汗忙乎的木工师傅。
我被眼前高大魁伟的“木工师傅”镇住了,他40来岁,面带微笑,眉宇间流露着一股英气和不容亵渎的神韵。身旁的木模制品已见雏形,几何尺寸、光洁亮度显示出主人高超的手艺。在了解了我的意图后,他用不到20分钟时间,把那两根烂木棒变戏法一样制成了一对工艺品般的蚊帐架。
据老师们介绍,此人名叫陶鹏,过去是个演员,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猛河的黎明》中担任过男主角。1957年被划成了右派,开除公职,丢失了令人羡慕的工作,不得已只好回到家乡重庆,在社会上“打烂条”自谋生路。
他与弟弟都是能识图做木工活的能工巧匠,加上妯娌二人,组成了一个家庭班子,承接一些工厂所需的高难度模具制作。由于政策所限,私人不准办营业执照,也就不能在银行开户,无法与单位结算资金报酬。于是就挂靠我们校办厂,由学校提供工作场地和银行账户,净提收入总额的20%归己,即所谓的分“干二成”。
他们在校办厂没日没夜通宵达旦干活,精雕细刻,形状精美,几何尺寸、产品质量完全达标。两个多月后,不但按期完成了自己带来的业务,学校也获得了可观的“效益”。不久他们离开学校,又转战他处找业务谋生去了。
那年月电影演员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神秘且具有吸引力的,从此,“陶鹏”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一晃40多年过去了。
(《猛河的黎明》海报)
某日得闲,忽生怀旧之情,找来长影厂1955年出品的《猛河的黎明》碟片观看,演员表字幕上打着陶鹏的名字,扮演男主角藏族小伙达尔介。终于看见了年轻时的陶鹏,模样没有多大变化,但比中年发胖,皮肤黝黑的他要细长苗条白净得多。
字幕上同时出现的还有当年重庆的一批艺术家的名字,如朱丹西(本片编剧,时任全国戏协重庆分会主席、西南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剧中扮演土司罗布丹增)、刘莲池(时任西南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剧中扮演政府工作团长)等人。另外还有几位熟悉的名字,如长春厂的著名演员苏娅(即王苏娅,剧中扮演达尔介的未婚妻)、王人美(剧中扮演医生)、孙羽(剧中扮演解放军战士)等。
(陶鹏与王苏娅在影片中的镜头)
曾经听说陶鹏还是那首脍炙人口、蜚声中外的《川江号子》的原创者和第一演唱者,甚感惊叹,于是就开始留意寻找有关方面的资料进行佐证。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朋友赠送的一本1999年出版的《重庆文化史料》上,我发现了吕汶撰写的《<川江号子>署名回归记》。又顺藤摸瓜,到重庆市图书馆查阅到了陶鹏亲自撰写,登载于重庆日报1998年6月5日第12版的《<川江号子>搬上舞台的前前后后》一文,弄清楚了曾经炒得沸沸扬扬的一段《川江号子》作者署名公案。
原来,《川江号子》最早叫《川江船夫号子》,由陶鹏采编,杜宇整理,发表在1951年出版的《人民音乐》二卷四期上。同年又由人民唱片厂灌成唱片发行国内外。与此同时,《川江船夫号子》还被列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音乐教材,供学生们学习。后来演唱《川江号子》的歌唱家李双江承认,当年他在该校就学习过这个教材。
(川江船夫号子唱片曲谱)
在那个无视知识产权的岁月,特别是1957年以后,许多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失去在本人作品上的署名权利。如同西部歌王王洛宾的许多作品被署名“青海民歌”“新疆民歌”一样,陶鹏的原创作品《川江船夫号子》不但被改名为《川江号子》,而且作者署名也被换成了“四川民歌”。
陶鹏是地地道道的重庆人,父亲是川江上一艘木船的船长。他听着长江的波涛长大,童年时耳闻目染船工的艰辛和劳作时吆喝的号子,常常大声跟着吆喝,久而久之练就了一副好嗓子。
1949年9月,陶鹏考入重庆中华戏剧专科学校表演专业。该“剧专”排练并在解放初的重庆舞台上,公演解放区传来的歌剧《白毛女》,陶鹏在剧中扮演“杨白劳”。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在浓烈的艺术氛围环境中,他产生了把“川江号子”搬上舞台的欲望。于是将自己在推船时吆喝的下里巴人“号子”经过艺术加工谱成曲,间插了一段朗诵词,编成了男声小合唱《川江船夫号子》搬上舞台。他自己担纲朗诵和领唱,在重庆演出一炮走红。由时任全国音协重庆分会主席的音乐家时乐濛推荐,节目组到北京舞台公演,引起首都观众和文艺界强烈反响。著名词作家光未然、作曲家马可等热情地对作品提出修改润色意见。
陶鹏因之调进中央戏剧学院歌剧团,与王昆、郭兰英等演员成为同事。
随长影厂摄制组拍完电影《猛河的黎明》,陶鹏从北京调往云南,再又调到上海江南电影制片厂。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事业、婚姻、生活都发生巨大逆转,被发配到偏远农场种地,披星戴月,日晒雨淋,艰苦改造。
1961年摘掉右派帽子后,他回到家乡,住在嘉陵江边一间简陋的吊角楼里(现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附近)。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四处“跳烂条”,先后当过搬运工、“水猫子(不穿潜水衣的潜水员)”,还干过木模工、混泥工、钢筋工等。真的是坎坷曲折,一生沧桑!
1979年,年过半百的陶鹏落实政策恢复公职,安排在重庆市话剧团当演员,再度焕发卓越的表演潜力,先后在峨影厂拍摄的《挺进中原》扮演旅政委肖光华,在长影厂拍摄的《重庆谈判》中扮演民主人士柳亚子。在电视片《徐悲鸿》《上党战役》中,也留下了他所扮演角色的身影。一时之间,陶鹏再次“火”了起来。
更神奇的是,1981年,峨眉电影制片厂以陶鹏的坎坷经历为线索,由刘子农、乌兰导演,拍成了故事片《漩涡里的歌》。当初上映此片时,因不知道里面有陶鹏的个人经历在内,所以观众只当成一般的故事片在观看。对片中诸多的重庆元素,如朝天门、长江、嘉陵江、吊脚楼等镜头十分留心;对女主角扮演者潘虹、杨雅琴,男主角扮演者赵尔康等演员的表演比较在意。
(赵尔康扮演的“水猫子”)
该片《川江号子》一曲,由刚刚成名的歌手李双江演唱。早年学习过《川江船夫号子》的他谦虚地对陶鹏说:“你是唱《川江号子》的老前辈,我应该跟你好好学习!”
李双江很好地领会和把握了作品反映的川江船工与大自然搏斗时,骨子里蹦发出来的坚忍与拼搏精神,把歌曲演出得非常成功,他激情豪迈地唱道:
“穿恶浪啊,闯险滩,船工一身都是胆。水飞千里船似箭,乘风破浪奔大海……”
此歌曲后来成为李双江的经典保留节目。
令人遗憾的是,陶鹏创作的《川江船夫号子》,自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在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民歌选》等出版物中,作者署名变成了“四川民歌”,歌名也变成了《川江号子》,一些知情者感到忿忿不平。
在当年“剧专”同学和四川、重庆文艺界同行同事的支持鼓励下,他决心到北京找出版社要回应当属于自己作品的署名权。
1998年,陶鹏带着当年《川江船夫号子》的初发稿和署名唱片,以及重庆音乐家协会主席叶语、峨影厂导演刘子农等知情人士为他澄清事实真像的相关文章,数次往返于北京、成都和重庆之间,据理力争,讨要公道。
有当事人充足的原始资料,有知情者的证词证文,有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为法律依据,人民音乐出版社经反复审查严格论证,终于肯定了他就是《川江号子》的词、曲作者,表示要尊重作者的合法权益。
1999年3月10日,人民音乐出版社与陶鹏签署了协议,约定在《中国民歌选》再版时,《川江号子》歌谱恢复陶鹏署名,并在全国性刊物《音乐研究》上登出更正声明。同时付给了陶鹏一笔迟到的稿酬和精神损失费。
人民音乐出版社的公正态度,是对知识产权的坚定保护,是对作者辛勤劳动的尊重,满满的正能量,十分可贵,令人敬佩!这不仅是陶鹏个人应得的荣耀,而且是重庆音乐创作的一段光彩乐章,是重庆文艺界的一笔宝贵财富,值得每一个重庆人骄傲和称赞!
重庆地域广博,山峻水秀,峰奇峡险,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历史厚重,文化源远。《川江号子》自从搬上舞台,经过若干代人的薪火相传,承接递进,在无数的文艺工作者和无数次的演出中,得到进一步的修订和完善,表演形式不断变化,歌词内容几经丰富创新,演唱者和表演者水平更上层楼,配器伴奏更加多样出彩,演出背景布置和场面更加恢宏,气势磅礴,震撼人心。2006年,《川江号子》毫无悬念地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川江号子演出场面)
无论如何,《川江号子》的成功,都不应忘记首位“吃螃蟹”的人,都应该感谢第一位把川江号子从民间吆喝传唱,采编写成正规歌词,编成简谱,搬上舞台演出的开拓者,重庆本土的优秀艺术家——长江的儿子陶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