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一、 相思如水
我是潜游在桃花潭下的一尾锦鲤,打小便向往着有朝一日能越过龙门,化身为龙,从此腾云驾雾,云淡风轻。
桃花潭里的老乌龟见我颇有些慧根,便带着我白天藏于水下石洞静修,晚上浮游于水面望月纳气.
清净世界岁月易过,不知不觉我已跟着乌龟师傅修炼了一百年,赚了个内丹在体内,虽说尚不能幻化造型,但也可以长生不老,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随意变换穿梭,无论身处何险境皆能轻易脱身,再不怕被那些蠢夫渔民捉去做了菜肴了。
在我内丹修成之日,也是我的乌龟师傅位列仙班之时.
他化成人间白胡子老头的模样,在离去时对我敦敦教诲:“锦清,龙门五百年一开,说来也巧,上次开是你出生那一年,至今尚有四百年光阴要过,想必你也是有些仙缘的,因此在为师不在这段时间你要好自为之,避开红尘,千万不要前功尽弃,切记,切记。”
我满不在乎地吐着泡泡说:“师傅,你就安心去南海龙宫就职吧,徒儿不才,别的功夫没有,如今有了内丹,已是半个龙族的身份,逃生还是可以的,只要能平安度过接下来这四百年,不愁将来无缘与师傅在南海相见。”
白胡子师傅摇了摇头:“逃生从来不是我们修道人最大的阻碍,唯'情关’二字才是魔障,你要谨记师嘱,切莫动了凡心。”
“徒儿记下了。”我摇着尾巴甩着碧绿色的潭水,嘴上虽答应着,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我自小便一心成龙,把那些红尘琐事看得如残花落叶一般,如何肯为这些事绊住了脚。说到底只是师傅疼爱我,平白也要想出些话来嘱咐,这样他老人家离开时便多些放心,少些牵挂的缘故。
师傅离开后,桃花潭便更显幽静了。有时白天在石洞里清修,可以听见风吹过,花瓣掉落在水面上的声音。落花漂浮在碧潭上,天然一匹绿锦缎上绣着的点点繁花。日光透入潭底,水下一片光影缓缓流转,岁月被流水带向远方。
如斯美景,必须于碌碌尘寰外方可得。
我的心志坚定如同沉于水下千尺的磐石,三年的时光晃眼即过。
那天晚上月色极好,天气已是入秋时节。我如往常一样,趁着月色姣好,浮到水面上望月纳气。没想到方浮出水面,就与一人撞了个正面。
在夜风中,她梳着双环髻,衣裾被风牵得颤动个不停,手中拈着一片落叶,,独自一人坐在谭边寒石上,望着水中的月影默默垂泪。
光是那双明如秋水的双瞳,已是叫我心中一动,我不觉看呆了。直到她把手中那片枯黄的叶子朝我轻轻一丢,接着惨然一笑离去,我才觉察自己的失态。
我口中衔住她丢给我的叶子,躲在谭边树影下探听谭边人的来路。
原来她是要送进皇宫的良家女,路经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得已在此外宿,明天天一亮便要赶路。
自从她离开后,我发现自己很难入定,我的心像潭水一样,被风反反复复地捻皱揉平。无论是叶子一片片地凋落飘零,还是云朵一团团地飘浮无定,都会让我焦躁难安。
我在潭里打着圈儿乱转,尾巴左一下右一下狠狠地抽打着潭水,直到我累到转不动了为止,才沉下水底静静睡去。在每一场梦里,我都见到她和那晚一样,坐在月色下和浮出水面的我对望着。
我想,也许我应该见见她。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的心霎时便平静了。
靠着内丹的作用,只要有水的地方我都能去。我在环着皇城的御城河里绕了一转,接着穿过了御花园里池塘的太湖石下,游到了紫宸殿的蓬莱池,最终在离宫的兰池边找到了她。
此时凛冬已至,地上积雪未消,她却一身家常的旧衣,一手捧着书卷坐在池边看着。
我用头顶开水上几片薄薄的浮冰,弄出声响来好让她注意到我的身影。
“咦?”她看着我仍是一笑,笑容仍是苍白了些。
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吧?否则在皇宫此等人间最庄严富贵的地方又怎会是如此的神情呢?在此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已是化身为龙族,好带着她远离人间到世外无忧之处。
她用涂着丹蔻的芊芊素手逗弄了我一会儿,便想想起什么事一般,急忙起身往屋里去了。
这是怎么了?
我孤零零地在水面上打着圈儿,明儿她还会来这里见我么?
正当我失落无措的时候,她竟又折身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瓷盆,小心翼翼地把我舀进盆里,带着我回到了她的屋内。
我兴奋地甩了一下尾巴,溅起几点冰凉的水花。
她轻声“呀”了一下,侧脸避开了,脸上却是淡淡的笑,这笑容,似乎比前两日暖多了。
在她房中与她朝夕相对的日子,我知道了很多很多关于她的事。
她闺名叫梁因,父亲是朝中一个品阶不高的大臣,为了有个飞黄腾达的念想,他在美貌聪慧的女儿身上压筹码,枉顾她的意愿把她送进了宫中。
最初入宫那几日她确实得宠,可惜皇帝是个满腹权谋的阴险之士,和天性素喜恬淡的她格格不入,没过多长时间,她便被迁到这离宫,宛如半个废弃之人了。
她本无意争宠,那些手段她看不上,也学不来。本觉得在离宫这儿闲云野鹤地平平静静度过下半生,也是称心如愿,却忘了宫中的一饭一衣都皆仰供给。
既是皇帝冷落了的人,其他人哪有不欺上来的?
她的日子便越来越不好过了,便是这大冬天,屋子里连个暖炉都没有,糊在窗户上的窗纸都破了,夜里呼呼往屋里灌着风。
好几次夜里我看见她睡到半夜,或是被风声吵醒了,或是太冷冻醒了。
她起身点着一支昏暗的红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看着书,看书看累了就看着我,每次看到她那张愈来愈苍白的脸我都心如刀割。
有一天夜里她问我:“鱼儿啊鱼儿,我是迫不得已才栖身在这皇宫的,你又是为什么来这儿的呢?我进宫那时也曾在桃花潭边见过一条鱼儿跟你长得有几分相似呢,桃花潭那边比这儿好多了,树多些,水也干干净净的。”
梁因啊梁因,我是为了陪你才来这儿的,你也喜欢桃花潭,等我有朝一日越过龙门,那时我就可以带着你离开这儿,一起到桃花潭那边去了。
成了龙身后,我还可以化为人形,我一定要化成一个体体面面能与你相配的模样,到时我们携手共看世间沧海桑田。
她又说:“我近几日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可能因为上次风寒没好,这两天又着凉了,症状比之前更重了些。”她方说完又捧着帕子咳了起来。
声声咳嗽声如捣衣杵一样密密麻麻地杵在我的心上,我霎时清醒过来,她是凡人之躯,当前又是这种境况,她哪里挨得到我四百年后化身成龙的那一天?只怕熬到人世百岁得个善终亦不可啊!
我像是刚从梦里被人活活拽出,撕去了一层皮肉,浑身血淋淋的,被寒风刮得刺骨的痛。
一滴红色的烛泪从烛火处滚烫而下,在蜡烛上结出一条丑陋的疤痕。
梁因背对着我,我知道她在哭,我却看不见她的眼泪。我静静沉到瓷盆底,梁因不知道我也在哭,谁也看不见我的眼泪。
风寒上再添风寒的症状来得凶猛严重。
那天夜里梁因重回床上休息后,便再也起来不来了。她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几天,身边连个端饭喂水的人都没有,就这样渐渐微弱了气息。
皇宫里依旧金碧辉煌,只是此处再无梁因……
没有了梁因的皇宫又何须有我?
我借着水潜回了桃花潭,从此已无心欣赏桃花谭边的花开花落。
我不想成龙,也不想清修,我只想着我的梁因。我愿意靠着体内那颗长生不老的仙丹,让梁因前世百世活在我的回忆里,不轻易叫这世间把她存在过的痕迹磨成云烟。
二、似水流年
我躲在桃花潭深处悄无声息,任外面花花世界换了几茬春华秋实。
有一条青蛇妖以为此处再无其它仙灵,在此占地为王,呼风唤雨,骗取俗世愚昧小民的烟火供奉,把一个好好的桃花潭弄得乌烟瘴气,竟有了镇守桃花潭之青龙王的称号。
它也配称龙?我不仅心中暗笑。
龙妖殊途!为妖者,都是犯了杀戒的修道生灵。要登仙途,需修得无数善缘,用来偿清自身的孽债,洗净双手粘上的污污血痕方可。许多妖,直到自身烟消云散之时也不过是个妖孽罢了。
要是早些年,我怎容的这些东西在此容身,我持着内丹护体,已算与龙族同根源,小小青蛇妖能奈我何?它若敢伤我一分,便是与整个龙族为敌,此后天地间所有水域皆无它容身之处,我不把它逐出桃花潭怎肯罢休。
只是今日的我早已意兴阑珊,罢了罢了,一切随它……
那日晌午,青蛇妖吸足了烟火,正眉目慵懒地游摆着身子寻进洞来找个睡午觉的好地,一抬眼才蓦然发现一直躲在洞内的我,不防吓出一声冷汗:“不知鲤仙人在此,小蛇妖苍离才借此地容身,近日来苍离行为放肆,实在不是有意冒犯鲤仙人,望鲤仙人万勿见怪!”
“出去吧。”我对苍离吩咐道。
“谢鲤仙人,只是苍离一时难寻别的容身之所,不知鲤仙人能否宽限苍离……在此地……多留些……时日?”苍离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无妨,只是不许在此地杀生,另外烟火别太鼎盛了,我不喜欢喧杂无度。”我冷冷地回应道,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是。”苍离倒是听教,自此后动静小了很多,不过他常常幻化成风流公子的模样到人间游荡。
成妖后法力不见增强,但能化成凡人皮相,出入红尘,这一点对这些成百上千年只能在清净地陪风伴月的清修人来说还是有些吸引力的,偶尔凡心一动,就离堕入魔道不远了。
只是光能化成人形,却一身半吊子法力不是什么好事。常常有不小心在人间露了行迹的小妖最终还是陷入罗网,以自己修炼许久才得以脱去的畜生模样死去,想来也是让人叹息。
初春时分,处处鸟语花香。我虽然躲在潭下石洞深处,也感觉到水流变暖,还夹杂着些春草的清新味道。耳边听得潭边上一下清脆的水声响,我便知道是苍离回潭里来了。
我一向不理他,只管闭着眼想自己的心事,谁知后边又听到几句清脆稚嫩的女童言语:“娘,潭里有龙。”
这声音我从未听过,怎么却感觉如此耳熟?我不仅疑惑起来。
谭边的妇人急扯住女孩儿的手:“蝶儿,不要乱跑,跌下水不是闹着玩的。”
“娘,潭里有龙,刚才我看到了。”女孩儿只管盯着塘里看。
我尾巴一甩,整个身子便出了洞。
苍离看到我不声不响忽然游了出来,脸色一变,它以为是自己潜回潭里时不小心让小女孩看到了,小女孩的声音让我不悦。
它赶紧抢在我前头,游回谭边露了个头,想把这对母女引开往远一点的地方去。
“小女无知,青龙神莫怪。”看到苍离的身影,妇人吓得赶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声。接着又往小女孩身上拍了一下:“你作死呢!那是龙神,还不快把手放下来,不许指着!”
小女孩把手放下了,但是嘴里依然说着:“那不是龙神,那是蛇,龙在潭底呢!”说着摆开她娘亲的手就往谭边跑来。
她跑到谭边,双膝着地,两个手掌撑在谭边,俯下身子往潭里看。
我在浅水处轻摆鱼尾,隔着一层水波与她遥遥相望。
龟师傅曾经跟我说过,凡人死了以后会投胎转世,我那时听了也不曾放在心上,直到今日见了才又想起来。
岸上那个人童颜稚嫩,一派天真,五官,相貌,身形,音线无一不更改,然而四目甫一相对,早认出是故人前来。
前世的梁因,今世的蝶儿,我在潭底苦守这些时日,终守得苦尽甘来。
“娘,是一条金龙。”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嘴边带着吟吟笑意说道。
“这不是龙,是一条金锦鲤。”妇女把小女孩从地上牵起来,带着她往谭边不远的毋逢山走去,“快回家吧,你爹病着呢,我还要赶着给你爹煎药去,等明儿有空我们再来这儿祭奉龙神。”
蝶儿依依不舍地朝我摆摆手,跟着她娘回家去。
这一世是山上樵夫的女儿么?也还真投身到了这桃花潭边了。看来梁因上辈子求而不得的事,终于在这世得偿所愿了。
“鲤仙人,莫非这小女孩儿与你旧日有过什么渊源么?”在一旁屏声静气许久的苍离像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倘若她再来塘边玩耍,你不许惊吓她,另外还需处处留心护她周全。”
“那是那是。”苍离赶紧一叠声答应着。
我抬头望向潭外的天地,一片姹紫嫣红填满我的双眼,春意旺盛,潭光山色旖旎动人,叫人看了神清气爽。
我自颓废了许久,从今日起,又开始重拾修为。
蝶儿从那日后常来桃花潭边看我,她总喊我龙神。
我疑心她过奈何桥投胎时是不是有打听过我的行踪,否则这一世她怎么那么巧就投来桃花潭此地?又怎么看出我的龙族之身?
看来,我们两个合该有缘。
我喜欢她隔着水波与我诉说琐事的样子,袅袅的声音透过水波传到我耳边,格外清澈旖旎。
她六岁时谈的多是在山上何处发现了兔子窝,一共有几只小兔子。和她娘去集市时在哪看到一串好大的糖葫芦,可惜娘不同意买。还有中秋的月饼好吃得很,她们家过年时炖了一只肥母鸡。
十二岁时她告诉我她羡慕山下那间书塾里的小学童,老秀才会教他们磨墨执笔,还会教他们摇头晃脑地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她爹的病又重了,她要常常守着熬药的炉子,不能常到这儿来看我。
她学会了煮饭,裁剪,绣花和编草鞋。
她能看懂好些字了,看药方学来的,看不懂就问给他爹看病的医师。
十六岁时她爹过世了,她做女红帮着她娘维持家计。
她自己学会了念书写字,最喜欢抄佛经。
元宵灯节那夜,她坐在潭边放了一盏莲花灯许愿,愿此生不嫁陪伴娘亲。
听到她这个愿景让我心头一颤,不知不觉,她这一世也到了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了么。
有她相伴,时日是如此易过,我竟不曾想到这个问题。
听她这般许愿,我自愧心头竟有些暗喜,庆幸她祈求的不是早日遇上如意郎君。
与上辈子那种在深宫中任人欺凌的日子相比,我觉得她这辈子纵然是辛苦些,日子倒是顺心了许多。
我常见她说话腮边带着笑,笑意融在水波里,一圈一圈荡开,在波纹里我便似乎看到我们两个的将来。我化身为龙,带着她守护一方水域,两人携手,笑看地老天荒。
然而她起身款款离去之时,看着她那单薄柔弱的身影我不仅有些担忧。
愿孤老一生陪伴娘亲,那她娘亲离世之后她又当如何?倘若有人欺她孤苦,倘若她年老之日有人欺她老弱,倘若她哪里不慎染上头昏脑热,倘若她像上辈子一样重染风寒……我能做什么……做什么……
“食人者即为妖,我贪恋早日换得一副好皮囊,好挣脱去畜生相,因此才舍了修为,沦落妖道。”那日苍离对我说的话,
不知为什么,此刻反复在我头脑里回想。
为妖,自是能与她早日相伴相随,只是万一我不小心露出了什么行迹,或是让那个过路的高僧道人揭开了端倪,蝶儿她会惧怕我么?她会否对我避之不及?会否悔恨对我错信?
我思虑重重,心中急火焚心,抬头往天幕的方向看去,夜色正如我的心情,天边一片诡异的红,红得让人发渗。空气也好像有些烟火气,憋得人胸闷头晕。
我闭上双眼任自己沉到最深处的潭底,一夜安静。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被苍离在洞口来回游曵的水声吵醒,“你是有事找我还是怎么?”我口气里有些不满,睡眼尚惺忪。
“鲤仙人,昨夜山上失火的事……你……是否得知啊?”苍离说话的口气极其小心,光听声音我都能想到他在洞口垂头弯腰的样子。
“山上失火?失的哪一处?”问话才出了口,不详的答案已在我心中昭然若揭。
“山上只有一处人家,就是蝶儿姑娘那一家,可能是半夜老鼠弄翻了烛台,所以……”苍离已是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救了几人?”我明知故问,声音已经哽咽。
“不曾有人得救。”苍离的声音很小很轻,但进入我耳中却是五雷轰顶。
怪不得昨夜的天空那么红。我怎么会想到竟是如此的缘故,“你下去吧。”我吩咐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自己恍如在梦中,只要梦醒了便一切安好。
我在潭里水洞里呆坐了半日,才开始明白这一世我又错过她了。
她在深宫,我无力为她遮风挡雨。她转世投生于桃花潭边与我永日相伴,我也无能为她挡雨遮风。
我总觉得自己为她做了很多很多事,心上时时刻刻念的都是她,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她总是孤身一人在路上风雨飘摇,无处歇身,身边有我无我,说到底其实并无任何不同。
“我要去找她!无论她再投生于何处!我势必要寻回她,亲口向她尽诉衷肠!否则,这两世的相思,这积累的情分又有何价值?”
我不曾向苍离嘱咐什么,就离开了桃花潭,在各处大江大海,山泉小涧中各处流离。
水族一向不喜陆地,远离人间,能打听到的消息不多,在得来的消息中又有不少是错的,我数不清自己走完了几个春夏秋冬,目送过多少次斗转星移,才终于在这依依垂柳的小院中重新见到了她。
三、云烟散尽
这世她却修了个男儿身,年方三岁,小名景文,正被丫鬟抱着在自家小花园玩耍。
我潜在花园水池里荷叶底下,观察着他这一世的模样,俨然是个小少爷了。粉扑扑的小脸,白净可爱,脖子上戴着一个小小的长命锁,身上穿着一领蓝绸小衣,正瞪着大眼睛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我慢悠悠地甩着尾鳍拍出水声,一下,两下,三下……
他便在丫鬟手中雀跃着要过来池边看个究竟。
我和他终究是有缘。
他便是个男身也无碍,我若有朝一日成龙,幻化皮相,男女不论,便是丢弃修为,堕落妖道,亦是如此……想到这我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自己倒真的存起这个念头了。
不过比起寻回景文的欣喜来,这些不安也就不算什么了。
等到他十八岁那年,我必定要化为人形,好与他红尘相伴。再不愿人间水域,各隔一方。
在景文四岁生辰那天,被请来贺寿的戏班子唱了员外夫人最喜欢听的《西厢记》。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急”,戏台上的莺莺小姐正好唱到“滚绣毯”,景文还没到听懂戏文的年纪,我的心头的凄徨却被这两句勾起。
我与景文这两世的颠沛流离,也不过被这两句唱词轻易道尽。
我在思绪游移之间,莺莺小姐已唱到了“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
熬了两世,还有什么理由不能相信我们将会地老天荒呢?
我不觉眼眶有些泛红,看着景文坐在寿席上一副天真无忧的模样,就像多年以前初次到桃花潭边的蝶儿。
这一世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只要不再错过你,我都愿意。
梨花深院,门户紧闭,粉墙内自另有一番天地。
东风摇曳时,花木深处,莺声呖呖,重重珠帘外,花瓣斜穿着垂柳飘落,千般袅娜姿态;
夏季,风弄竹声,池塘上翠波微动处,睡荷初开,粉蝶、蜻蜓在一片娇蕊嫩香中流连忘返;
秋风起处,月明如水照楼台,丹桂幽香薰得时光醉软,片片红叶,艳丽之色逼退重重繁花;
瑞雪初降,朵朵红梅绽,姿色肥红,暗香清远,无人行处寒草茂盛,风幡摇曳天气冷,流水花榭,静待明年时。
流光抛转,容颜易改。
不知不觉间,景文已经长到了十四岁,俗世一翩翩少年。
他好读诗书,不慕功名,喜欢到池塘边与我谈话,一切皆如从前。
唯一不同于前两世的是,待到他十八岁,我要化为人形与他相见。
不过就是吃个人罢了,不过就是再也无法挤身龙族罢了,不过就是堕入妖道罢了,只要有他,这些并没有什么打紧的。
这天晴光甚好,景文一副精神旺相,正在池塘边,天幕的云卷云浮下吟诵手中的书卷。我在布满青苔的湖石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投在水上的潇潇树影。一排雁行乘风而去,两只乳燕倚晴归来。
就这样任时光杳杳,相思千秋万年。
如此甚好。
我正慵懒间,听见敞院的明窗处,几个仆吵吵攘攘赶来,说是府中来了一个过路的老神仙,甚是灵验,说见到府上有异气,特意进来查看,夫人老爷吩咐特请公子与老神仙相见。
景文不由一笑,只好放下书卷,整衣见客去了。
我却心头“扑通扑通”乱颤得紧,扭身往池底深处钻去。有异气,不是冲我而来却是为何?我已修得内丹在体内,气数有异,本就不该长滞人间。
只是为了一个“情”字,蹉跎了这些年,如今只差四年,便可等到景文长大成人,与他相依相偎,我怎么可以在此时功亏一篑?
短短的时间内,我愁肠万转,心惊肉跳,只怕道人进入到这院落中寻到了我。
大概半炷香的功夫,前边会客厅里一阵慌乱,哭泣声,呼喊声,碰撞声……吵闹喧天。果真藏不住了么?我惊慌失措地在水底下扑腾游曵。然而动静只在前边闹,并不曾传到后边来。
耳边听得谁喊了一声:“快报官,妖道把公子劫持走了!”
景文!我浮到浅水处,只见童仆到处鼓噪奔腾,我的景文不见了。
原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妖道的目标是景文,是过路的妖精,还是人间的骗子?
我未谋其面,不知其详,据说景文跟着他进了房间单独相谈后,两人就齐齐不见踪影了。
我和他之间好像永远隔着一个跨不过的咫尺天涯,无论怎样的谆谆情谊也填不好。
景文离开后,这个院落开始变得寂寥。
独生儿子失踪这个打击,断送了员外夫妇的性命。原来的家丁丫鬟各自散去。这里风月积尘,枯枝残叶遍地。
我寻遍人间水域也难觅景文的踪影,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此生尚在人世,还是再一次饮过孟婆汤,重启轮回。
我疲倦时,常回到景文家小池塘里稍作休息,独自徘徊在这个空院,望着景文时常坐过的地方伤神。为了与他人间厮守,我不惧放弃为龙的机会,做了堕入妖道的最坏打算,谁知这世依旧与他无缘。
我在院中望了四年的雨雪风霜,听了四年的青苔虫语,才又重新见到景文的身影。
那天,久闭的门扉被推开,发出“咯咯叽叽”的声音,我寻声望去,他一身轻衫凉笠,拄着一根携杖款款走了过来。
我望着他,心中几度酸辛,只是哽咽着无语。
“小龙,别来无恙。”他启声轻问,一边用手中的铜钵把我舀起,动作一如深宫相见
那年,那一世他是梁因,我们甫结三世情缘。
只是此时他一身道骨仙风,早不是碌碌尘寰中人,我们这一次相见,可知是永别!
我一直只当自己有仙缘,只当自己在为他蹉跎不前。谁知他仙缘胜于我,我只是他的劫。
乌龟师傅说过,唯'情关’二字才是魔障。
我自坠入情网,便成了他的魔障。梁因也好,蝶儿也好,景文也好,他一直在走自己的路,他从不曾留心与我,会与我相近相亲,纯属是他仙缘深厚,感觉到我身上的灵气,当我是同路之人罢了。
我在自己的孤执一念下,差点堕落为妖,不知会与他几世纠缠。如果不是老道把他带走,那四年后的今天,我就在用自己的修为去拖垮他的修为。
我对他的情意,是挥向他的一柄利刃,而我竟毫无知觉。
脱离轮回的他,想必已清楚自己生前身后的一切,他来寻我,就是来告知我一个了结。
他用铜钵托着我,在夕阳暮霭中一路走到了桃花潭边。我在钵中,泪流不止,他没看见,想来他从未看见。
他屈身把我倒进潭里,“不要再动凡心,好生修炼,好早日永登仙界。”
我看着他只是无言,虽然我若启言,此时的他已是能懂,但是说了也无非徒加伤感罢了。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在渺渺烟云中渐行渐远,直到青空隔断红尘处,我忽然觉得桃花潭的水好冰冷,接下来几百年的清修时光有一种无言的锥心刺骨。
不应重做鸳侣梦,这段错许的深情岁月几时可以帮我磨消……

文/小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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