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语言
拉康的名句“无意识如同语言那样构成”,这个理论并非来自拉康的原创,而是拉康对弗洛伊德《释梦》理论的一次返回。我们在此希望透过拉康的视角,带领大家返回弗洛伊德,这次我们阅读的是该书的第六章DIE TRAUMARBEIT(梦工)。
作者摄于蓬皮杜画展:玛格丽特的超现实画作《梦》
梦工即是无意识机器如何产生梦所作出的工作,本章的前两节:凝缩(Verdichtungsarbeit)与移置(Verschiebungsarbeit),分别再度重提本书第四章梦的伪装所总结出的基本的无意识原初过程,然而,最为重要的是从第三节梦之表现手法(Darstellungsmittel des Traums)开始,弗洛伊德作出了一个大的跨度,这个跨度涉及上世纪50年代结构语言学和话语分析的理论建构才揭示出的事物:即从话语到语言句法到文字各个层面的意义建构问题,这种建构被无意识所利用。在前面的口误的专栏中,我们讲解了文字或者索绪尔的能指单位层面的无意识现象;因此,我们强调第三节第四节涉及的梦中的句法到话语层面的内容。
我们看看弗洛伊德如何开始:“目前,我们只对本质(重要)的梦思感兴趣,这些通常是一组说有多繁杂就有多繁杂的思想与记忆的综合——由一些我们清醒时所熟悉的思想串列所提供。它们常常是由许多不同的中心发出来,虽然彼此间有相连的地方。每一思想串列几乎恒常为其相反的想法所紧随,并且与它有相互的关联。
当然,这繁杂构造的各个不同部分相互间就有很多很多的逻辑关系。它们可以表示前景或背景,离题或说明,各种情况,各种证据或是反驳。不过当整个梦思处在梦的运作的压力下时,这些元素就被扭转,被碎裂,以及被挤压在一起了——就像碎冰被挤成一堆那样——因而就产生这样的问题:构成其基础的逻辑建架变得怎样啦?梦中到底是以什么来代表“如果”、“因为”、“就像”、“虽然”、“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等连接词呢?——如果没有这些,我们是无法了解任何句子或语言的。”
弗洛伊德在考虑句子建构意义的联系词如何构建逻辑性的意义,是为了说明梦境的差异。例如,他接着说明:“我们最先想到的回答便是,梦并没有任何方法来表现出梦思之间的逻辑关系。大体来说梦忽视这些连接词,它只将梦思的内涵夺取过来而加以操纵处理〔13〕。而分析过程的工作即是要把这被梦的运作破坏了的联系重新建立。”
因此,分析中,必须把梦的连接词补回,这需要分析家对分析者的思想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对当前梦境及其自由联想有深入的把握,并且具有丰富的经验。否则,会导致任意的“补回”则构成的是分析家自己以为的意义,将分析工作绕道甚至带离原本路径。
弗洛伊德接着详细处理每种可能,首先是透过逻辑关系的丧失类似的画作为例子:“梦首先,粗略的考虑,存在于梦思之间的相关——这无疑是存在的——把它们连成一个事件。因而产生连续性(时间)的逻辑连接。由这点看来,梦就像是希腊或巴拿树〔14〕画派的画家一样,把所有的哲学家或诗人都画在一起。这些人确实未曾在一个大厅或山顶集会过;但是由思想来看,他们确是属于一个群体的。“梦利用了这种画派类似的表现方法,所以,如果出现因果关系,那么,“梦有两种在本质上相同的程序。假设梦思是如此的:“既然这是如此的,那么,那个等等必会发生。”最常见的表现方法便是以附属子句做为起始的梦,而那主句就是“主要的梦”了。”
玛格丽特:夜月
另外,时间的前后关系也完全可以倒过来。但弗洛伊德认为,通常梦的重要部分是和主句相对应的。这个层面,段落到复合句子的层面才会使用联系词和主从句,这属于话语分析的范畴。弗洛伊德给出一个背景作为从句,而梦的主要内容作为主句的例子。
“起始的梦是这样的:她走入厨房,那时两位佣人正在那儿。她挑她们的毛病,责备她们还没有把她那口食物准备好。在同一时间里,她望见一大堆厨房里常用的瓦罐口朝下的在厨房里累叠着以让内壁滴干。两个女佣人要去提水回来,不过要步行到那种流到屋里或院子的河流去汲取。然后梦的主要部分就这样地接下去:她由一些排列奇特的木桩的高处向下走,觉得很高兴,因为她的衣裙并没有被它们勾着…… 起始的梦和她双亲的房子是相关联的。毫无疑问,梦中的话是她妈妈常挂在口边的。而那堆瓦罐是源导于同一建筑物内的小店(卖铁器的)。梦的其他部分由说到她父亲——他常常追求女佣人,而最后在一次河流泛滥中,罹患重病死去(他们的房子靠近一河流)。因此,藏在这“起始的梦”的意义乃是:“因为我在这房子出生,在这卑鄙以及令人忧郁的环境……”
主梦透过这个背景的起始梦部分,才能具有意义,我们看看主梦的片段:“她从一些以奇特方式构成的木栅或篱笆的高处走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根大树枝,它真像一株树,上面盛开着红花,枝桠交错并向外延伸。它们与盛开的樱花有关。”
弗洛伊德如此分析,根据梦的开头,隐藏的真正观念是这样的:“因为出生是如此卑微,所以我生命的过程就是这样的了。”这样,主梦中各种象征的意义,这代表这样的与梦的开头背景情况基础上的不同的一个欲望,即:“我是由高贵世家来的”。所以才会从高处下来,然后,大树枝,红花等都象征着美好的事物,同时盛开的樱花具有性的意涵。
根据作者在巴黎八大的硕士研究,汉语的句法如同竹子般以小句节节开展,与印欧语言的树状主次分明的开启很有差别,然而,我想这并不影响句意本身在篇章层面(discours)或者口语的陈述层面的主次分明。然而,对于一门语言(严格的索绪尔意义的la langue)本身的差异,对无意识和梦的构成之影响(拉康意义的lalangue),这方面的实质性探索,尚有待研究。
然而,回到弗洛伊德,我们看到,就如同电影以及小说的叙事,开头产生最基本的背景,然后,主题才真正展开。这是精神分析同话语分析和叙事理论研究相交的维度,只是弗洛伊德发现的是无意识的叙事方式。
这个例子之后,接着,弗洛伊德给出并列句型,即要么…要么…的句法,在梦境中是无法表现的,因为这些句子的内容经常是矛盾,必须做出选择。但是,梦境会以这些矛盾合并在一起。弗洛伊德以自己伊玛的梦例片段来说明:“伊玛打针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很清楚的,它的隐意如下:“我不用替伊玛仍旧存在的病痛负责;因为这不是由于她拒绝接受我的治疗,就是源于她生活在那不合适的性生活,再不然就是因为她的病痛是器官性,而非歇斯底里的。”这梦完完全全地满足了这些可能(其实它们却是排他性的——不同时存在)。如果合乎梦的愿望,它也会毫不考虑地加上第四个可能。在分析完这梦后,我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加入梦思的内涵中。”
弗洛伊德还给出其他的例子,大家可以自己阅读,最后,弗洛伊德回到句子层面。说明梦中梦的机制(其实梦中看电视,或者旁观者的梦与此类似),就犹如单句的从句问题,如:“我想如何如何”这样的句子。梦中梦则是“如何如何”的具体内容,而外面那层梦的自我,只是代表“我想。”在拉康那里,他透过本维利斯特的语言学,区分出阐述行为和阐述内容两个层面来说明这种情况。
玛格丽特画作:吻
在这幅画中,沉浸在吻的梦幻时刻的双方,其梦幻性在于蒙在各自的幻想之面纱(作为énonciation )。曾几何时,有作家云:我们爱上了爱情,c`est tout。
二、意义之建构
总而言之,本章的第四节,从句法的问题回来,再涉及到具体意义本身的问题时候,弗洛伊德进而可以这样总结,“在分析任何一个梦的元素时,我们常常不知道究竟:
a是否要看它的正面或是反面意思;
b是否要当历史来说明(即回忆);
c是否以像征的方式来说明,或者d是否以其文字意义来说明。“
在a的情况下,实际是经典的神话象征的阅读法,普罗普对俄罗斯的各个神话有非常深刻的研究,其中的一个方法就是对立原则,透过对立的两项来了解神话中核心元素的意义建构,在A J Greimas的《论意义》一书那里,这个被充分发展。b是历史材料,即个人的经历的回忆,这些经历决定其内容对个体的意义;c则是涉及一般的象征,包括文化到话语的多个层面均可以参与;d则是文字层面的内容。
本章的第五节是一些第四章的典型梦例一节的延伸,但是在第四章基础上,对梦的修辞进行了应用。
因此,我们可以总结如下:
1根据弗洛伊德,梦具有非表面图像所展现的意义,梦表面展现的为显意,而隐藏的则是隐意,前者是意识的,后者是无意识的原初过程产生的,此外,还有前意识的修饰等工作,三者一同造就了整个梦境;
2 在梦中,由于表面的图像经常无法直接理解,在联想过程中才能找到相关的元素,最终发现移置和凝缩的机制,让这些潜在思绪(白日残余)-近期发生的事情,到早年事情,构成梦的核心元素:部分满足的愿望;
3 在一些符号要素中,会牵涉到主体、自我,以及与大他者小他者的关系,这是第二拓比学基础上延伸的拉康概念,拉康借此揭示出弗洛伊德提到的梦的句法经常以颠倒的方式构成。
梦的叙事以颠倒的方式呈现意义
下文中,我们就会在这个基础上,再扩展到其他的概念,以便更好地理解无意识机构的具体元素,及其运行方式。这一次,我们要提到的核心是阐述与阐述过程的问题,这次的例子可以帮助大家理解上面的第一条:梦的显意的层面,与梦的隐义——弗洛伊德也称为无意识思想或者梦思的东西。
这里涉及网上找到的一个母亲所报告的三个梦:自己的女儿的梦、她自己梦、自己的婆婆的梦。
第一个梦
首先是一天,她的女儿醒来,她哭了,哭的很伤心,说道:“妈妈,我要回家看奶奶!我做梦,奶奶说她在宋家(她奶奶的老家)不快乐。妈妈,我要回家看奶奶!”接着,又是一阵哭泣。女儿的梦讲述了什么呢?原来这个母亲和婆婆关系非常地好,最近刚因为工作变动不得不离开公婆所在地,去另外的地方工作,这样,走之前婆婆就说如果不让孙女留下来,两个老人会孤独,这促动了这位母亲,孙女也知道。因此,正是这个潜在的部分,构成了她女儿的梦;然而,我们必须追问为何孙女这时候会梦到这些呢?这是因为做梦的这段时间,因为修路等原因,他们很久没有去看这个奶奶了,这是一个诱发因素。回过头来,上文所谓的这个潜在的部分,即阐述行为——孙女联系着奶奶,后者作为大他者的话语,构成了孙女的欲望——由于后者需要孙女,因此,孙女做到自己奶奶在家里不开心。这里,我们也顺带讲一个拉康的重要的观点:主体是外在的,正是奶奶的话构成了主体,主体无法离开话语而存在,而话语是外在于主体的;主体是构成梦境的,产生了梦的显意,因此涉及梦的叙事或者梦的阐述的过程:专业术语即阐述行为;这显然与自我不同,自我在醒来后哭泣,自我在梦中参与主体涉及的梦境,看着奶奶的不开心。自我因此构成梦的阐述中的一个角色:如果把梦的文本比喻为小说,那么,这就如同一个小说的作者(如同上文提到的主体)在小说中提到他自己的才是自我,和其他小说人物一样,只是一个角色罢了。
第二个梦
好了,如果了解了这两点,我们就可以接下来看下面的梦例:首先,婆婆突然发现得了大病,她来医院照顾婆婆,那晚上婆婆做了个梦。首先,手术洗肠的痛苦让她彻夜难眠,刚睡安稳了,黎明时分,在梦中听得她的小儿子五雷轰顶般地大喊了一声“妈”,她说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去往阴曹地府的路上,被他的小儿子这么一喊,又给叫回来了。这个女士没有给出婆婆对此的看法,只是说那天婆婆的所有儿子也都赶到现场,但是并没有给出小儿子的背景,我们的推测如下,婆婆最爱小儿子——这在家庭中经常是这样,因此,因为大病和手术前洗肠引发了死亡的焦虑,觉得自己要去地府了,然而最放不下小儿子(其愿望),因此产生小儿子大叫着妈的梦境。我们再度领略了拉康所谓的主体以颠倒的方式构成的叙事。大家可以根据我们假设的分析,来找到梦的阐述和阐述行为。
第三个梦
最后,我们给出第三例梦境,这家人很不幸,在婆婆入院之后,公公顺便做了体检,也发现公公有癌症,婆婆和公公的情况都在恶化。这时候,有一天,这位女士做了下面的梦:公公像以前健康时候一样,穿戴整齐,我和老公还有大儿子两口子都在老家的正间(及供奉、请客的房间),听到正间的纱门吱嘎一声,我一回头公公左手拉门微笑着,身体康健、面色红润。我说:“爸,你回来啦!”这时,我醒了,看看时间:午夜十二点整。这时,我的手机就响了,老公说老年公寓(公公在这段时间暂时住这里)通知公公病情严重希望送医院就诊。
在整个住院过程中,公公婆婆的大儿子还有这位女士的老公都在,而且做主,因此,梦里这位女士和大儿子一家在供奉的房间,暗示了祈祷的成分,同时,这个正间——中堂,也暗示了传统意义的家族的兴旺,公公身体康健、面色红润、穿戴整齐地出现,这个梦是典型的梦者愿望的满足。同时,这里其实还可能牵涉一个元素,就是弗洛伊德说梦作为睡眠的守护者:梦境构成愿望,帮助人远离白天的焦虑和失落,从而可以放松,安心入眠(噩梦是另一种机制,我们以后有机会会加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