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雨馆漫笔：“余叔岩可比韩昌黎，马连良如苏东坡”
剧艺虽小道，亦具至理，夫太极生两仪，两仪奠而三才分，三才化而万物滋，三才之为义诚大矣哉，故我国习语亦有三思而行、三省吾身、三千世界、三位一体……复有三宝、三教、三元等不胜枚举。
及观梨园术语，则有三见面、三条腿、三搥头、三才韵、三块瓦、三通鼓、三眼一板，且焉跳虫上打，有三筋斗，哭时用三叫头，喜时有三大笑，甚至口面作三髯，翻水袖尤不得过三，凡此皆似以三为节。
最奇者，汉上有名票罗君培三，游君乐三，何君友三，三子者均以生角鸣于时，斯可谓之三生有幸已！
游乐三之《四郎探母》
前人谓孙供奉歌，内养至足，得天独厚，故能冲牛斗而下九渊，其气奔放肆豪，直可充塞乾坤，无柔声，无懈韵，如渐离之击筑，如荆轲之歌易水，今焉不然，艺风全恃聪敏中得来，故以能荡气回肠迂徐曼屈者乃贵，社风靡颓，固早于吭喉间得之矣。
刘跛丹气功深，世称铁嗓，虽京字飘到为白壁之瑕，然声朗气沛，仍崇先天，故一时实无其匹，初之沪，隶新新舞台，及二次重莅沪上，祥帮庄客咸以其嗓佳，怂恿改唱须生，居然大红，返平后，大加整饬，始有“三斩一碰”之誉。民十复在沪大舞台晚演双出，迨《完壁归赵》将上，忽于后台以风痹症殁，时正旧历元月三十，得年四十六岁，距鑫培之死，尚不及四载，鸿声有徒数人，均未得其薪传，有陈福寿、马福仙、白福山等，福寿现留汉，尝语我彼最为其师所倚重，《斩黄袍》之高怀德更非彼不办云。
音韵纯属天籁，观于我国与他族方音声母之巧合益信，殆所谓吾道一以贯之者耶，我国旧称宫、商、角、徵、羽为五音，后人复创四呼之说，实则宫即合口，商角即开口，徵即齐齿，羽则即撮口，盖四呼仍具雏于五音，而五音亦实函四呼也。尝考英文之A、E、I、O、V即宫商角徵羽之五音，亦即开齐合撮四呼，日本文音母五，亦不外乎此四呼，孰期古今中外音节之偶合有如是者，苟非先天之音，乌得巧合若是哉！
《碰碑》刘鸿升饰杨继业
汉魏间孙子叔然作《尔雅》意义，是为反切之始，唐以后改称切音，以时君专暴，讳言反也，反切之义，即以两字急读，相切成声，吴语读勿曾为分，勿要为覅，均属切音，而英文中更有以数字母拚切成声，恰与中原名呼相吻合者，如路译为Road，留译为Live，或译为Or，簿译为Book，碟译为Dish等，胥与我国声母同本，且与反切之旨更若合符节，可谓巧不可阶。
音籁出于天然，已如上述，试聆小儿襁褓学语，先知呼爸爸妈妈，而英文中亦作Papa Mama，如出一辙，故予谓韵学实具至道，明末樊腾凤作《五方元音》，尝厘为十二韵，所以分为十二韵者，盖一元有十二会，一运有十二世，一岁有十二月，一日有十二时，黄钟一年有十二律，此纯为天地之元音，樊为明末修士，精易数，有超见，故嗜学而不屑时艺，晚自署凌虚，闭户潜修，兼致于韵学，其所标之十二韵为天，人，龙，羊，牛，獒，虎，驼，蛇，马，豺，地十二字类，与平剧之十三辙，复妙合自然，盖天属言前，人属人沉，龙属中东，羊属江阳，牛属由求，獒属摇条，虎驼属姑苏，蛇属乜斜，马属发花，豺属怀来，地则属衣欺灰堆，于此益信音韵，更相感应，实乃天人合一之学，樊君精子平术，占休咎验如桴鼓，故能以理相参，发此天地之秘焉。
近世研讨剧学，于尖团之说颇多阐发，愚于斯点，曩曾于月刊及日报多所论列，以期切磋之效，考尖团之昉，当于乱弹入京之后，发源于昇平署所辑之《尖团音韵正考》，时当在逊清嘉庆癸亥，为手抄本，其编制乃根据于梵音字母及清音字母，仍不外精，清，从，心，见，溪，群，疑，等母，予揣此书，或依据清乾隆十五年庚午御序之《钦定同文韵统》而作，《韵统》卷三之西番字母配合字谱及卷六之华梵合壁谐韵生声字谱于阴阳四呼，俱探本穷源，煞费苦心，其合声切字，虽于希微杳渺之间，亦各得其元音之所在，与音韵阐微同为不朽之作，其所隶属之声母，咸有典则，故《尖团音韵正考》之著，当时舍此二书外，实更无标例可循也。
大兴李汝璜所著《李氏音鉴》，颇能穷源索隐，而于尖团一层，仍有隔靴之弊，兹就其卷四之北音入声论篇所诠释各音，可以概见，今揭举数字以供参究，如“削”希腰切、“席”贤沂切、“积”金医切、“寂”景移切、“薛”虚梭切、“雀”起狡切、“雪”许琐切、“悉”向异切，凡此尖字，均系用团字声母笺注，至削、雀，两字，纯作北音，更非中原之正，李氏之书，成于嘉庆十年，无怪其于尖团之律，尚不知严饬也。
伶工年龄之最长者，当推前辈孙菊仙寿至九十一，及花脸范福泰年八十三，后此者为王长林，李顺亭，姚增禄，德珺如，王福寿，俱在八十以外，程长庚，王九龄，罗福山，陈德霖，张黑，田际云，田桂凤辈，均末享古稀，至贾洪林，杨小朵，汪桂芬，年俱逾五十，其未臻四十者，则有罗小宝，李鑫甫，早岁夭亡者，则如仲盛珍，吴铁庵，坤角中早故者，亦有小桂红，姚玉英，琴雪芳，云飘香等，人寿有关世风，良不诬也。
田桂凤、刘赶三、顾芷侬之《拾玉镯》
闻前辈言，四喜班有老生张喜子者，性气傲岸，而极博洽，每喜擅改词辙，任情添故，以示不屑随俗之意，而窜易之词，多见其拙，《打鱼杀家》之西皮正板，张伶改唱江阳辙，录之如下：
“昨夜晚吃酒醉身体不爽，司晨鸡惊醒了梦里黄梁，二贤弟在河下对我言讲，俱劝我捕鱼事丢却一旁，我本当弃鱼舟在家安享，怎奈我家贫穷难度时光，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嚷，飞过来叫过去为的是那桩，闷沈沈来至在草堂以上，桂英儿烹茶来为父解肠。”
予尝以唐宋八大家，取其神韵之相似者，拟时下八大生角：时慧宝奇峭特立，可比欧阳修，余叔岩闳深奥衍，可比韩昌黎，谭富英神韵冲健，可比柳宗元，马连良潇远绝尘，如苏东坡，雷喜福博淹渊茂，如苏洵，王又宸清远凝穆，如苏子由，言菊朋蹊径别出，有如王安石之用新法，麒麟童虽亦昂昂之驹，以限于天赋，正如曾子固之拙于咏吟也。
马连良、章遏云之《打渔杀家》
江南人往往有俗语，谓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苏州人学官话，实不尽然，平剧链字，全恃昆曲为基础，苏州人素擅昆律，咸同之季，几于家弦户诵，再试数平剧伶人之隶籍江苏者，实繁有徒，如鲍吉祥之祖秋文，罗百岁之父巧福，小生徐小香，俞振飞，老生朱天祥，贾洪林，青衣时小福，陈啸云，吴顺林，梅兰芳，武旦方连元，花旦诸茹香，尚有未享盛名者，如张三元，张芷荃，徐如云，章丽秋，孙彩珠，郑秀兰，杜保荣等，更指不胜偻矣。
平剧伶工隶藉安徽者，亦复不少，惟贵州人只有花旦黄玉麟，然黄已生江西，玉麟曾从戚艳冰习艺，戚又名绿牡丹，故玉麟亦名小绿牡丹，民十二，复拜王瑶卿，海上名妓玉霜，艳秋等均与之先后结识，曾东渡扶桑，有日女钟情玉麟，积想成痴，玉麟返国后，复接其长函，备述倾倒之意，且将玉麟小字，织诸衷服，以寄远思等语，此为玉麟黄金之世，瑶卿亦曾执柯，为之论婚于金仲仁女，卒以满汉殊族，未竟婚约，沪妓玉霜，屡自身上荐，时人代玉郎戏作一绝云：且将玉杵觅玄霜，莫为黄金只断肠，惨绿少年谁不羡，问郎阿要杜秋娘。此亦当年牡丹韵事，今则与君玉辈同为芙蓉满面，回首前尘，玉郎当亦自低徊也。
（《戏剧旬刊》1937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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