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典时代》:王竞《中国诗里的柏林气味》

中国诗里的柏林气味

王竞

奥地利诗人兼翻译家维马丁 (Martin Winter) 给我寄来一本书,死死卡在了我家信箱的投递口里。汉堡疫情严重,邮差根本没打算摁门铃把邮包面呈给我,而是下狠劲往信箱里塞进一半就走人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包拔出来,拆开看,是一本极厚的诗集,五百多页,由一家奥地利小型艺术出版社出版。书这么厚,跟中德双语的排版也相关,中文书名是《新世纪诗典》,德文书名直译过来,叫《来自中国的新诗歌·卷I·A-J》,译者维马丁。

马丁很早就告诉我,他每天都翻译一首中文诗,我没当真。现在书摆在面前,左边页面印的是中文原文,右边是马丁的德语翻译,供人对照阅读。我只认出北岛、春树和韩东,其他诗人的名字一概陌生。马丁说,这是第一本,按姓氏排序,收了从 A 到 J 的 81 位当代中国诗人的 216 首诗。他计划做四本,每本都这么厚,把他译完的三百多位诗人的九百多首诗全部出版。我吓了一跳。马丁长了张圆脸,上世纪 60 年代生,维也纳口音很重,但中文说得相当标椎,就是爱拉长音。他在中国工作过十多年,这几年虽然搬回了维也纳,但身心继续泡在中文文本里。

我随手翻到一页,作者简天平,诗的题目是《站立的牛》,中德文都是七行:“牛眼里被塞了一片辣椒 / 痛让牛无法躺下 / 一直保持站立的姿势 / 这样卡车上就塞进了更多的牛 / 集体站上三到四天 / 到达终点 / 一个叫做屠宰场的地方”。 书后面的附录有作者简介,也是中德双语,汉语只有五个字:女,北京,职员。我又翻到一首姜二嫚的诗,叫《停水了》,只有四行:“停水了 /我望着月亮说 / 现在 / 我们和你一样了 ”, 写于 2015 年 6 月 18 日。作者简历让我以为自己算错了题,姜二嫚生于 2007 年底,《停水了》难道是一个七岁半的孩子写的诗?

我给马丁打电话,问他这些诗是怎么搜集来的,跟大家习惯读的诗集不一样啊。马丁说,他其实类似二传手,诗都是中国当代诗人伊沙选的,他再从伊沙选中的诗里挑他想翻译的。“我的再挑选其实有偶然性 ,”马丁有点不好意思,“我选的诗未必是最好的,而是感觉我能把它译成合适的德文的那种。”

伊沙选诗已经十年了。先受网易之托,后来变相独立,转移到新浪微博和微信平台。一天发布一首,单首诗的最高点击量上过一千万,现在也偶有 10 万 +,每年还结集出版一本纸书,就叫《新世纪诗典》。马丁说,可见诗歌在中国还是很受尊敬的,不像在奥地利,关心诗的人已经零落了。2013 年,马丁偶然读到伊沙的诗,就在西安下了火车,去拜访这位口语诗的代表。2014 年,二人在美国的一个诗歌工作坊上互译作品。2015 年,马丁请伊沙去奥地利交流,伊沙请马丁参加青海湖国际诗会,结识了大批中国诗人。伊沙断言,马丁从此踏进了中国诗人圈的现场,翻译范围迅速扩大,成为一位快速崛起的翻译家。

跟我聊天的马丁,一如既往松垮,没有半点“快速崛起”该有的模样。译诗在欧洲挣不到什么钱,因此也没有激烈竞争。马丁在意他跟伊沙在语言观念上的契合,作诗的方法也像,那就是直突突从日常出发,不依赖其他背景,如哲学修养、文学内涵之类,越直接越自我主体越好。一个人能把他的平庸日常写成诗,这本身就是一种突围和解放。这一解放不要紧,突然有很多人变得能写诗了,这组仅从 A 到 J 的诗人里就有公司职员、公务员、售货员、工程师、警察……七岁的姜二嫚写出了好诗,是因为她在爸妈那里读到了伊沙的书,发现自己也能这样写。当然,被伊沙选中接着又被马丁译成德语的诗,还要有那么点态度,要么卸掉一切自觉不自觉的伪装,要么敢嘲讽及怀疑,总之是不能有塑料感的那种。

跟马丁合作这套诗丛书的德语责编叫尤莉安娜(Juliane Adler)。她年过七十,一头红发,前东德人。在前东德生活的四十年里,她没享受过出国旅行的自由,也没学过外语。等到一个能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就移居到奥地利,既出了国,还能继续说德语。她第一次接触中国诗,是编辑马丁翻译的伊沙诗集,其中一句“我是多么怀念毛泽东时代的公共浴室 / 那种百人共浴的大池 / 人与人挨得很近 / 相互搓背”,一下子把她前半生的细胞激活了。进出版社当编辑前,她是个自由职业身份的艺术家,拍过前东德完结后的衰城系列,策过展,也发表过文章,但没写过诗。从伊沙的诗里,她发现,这个创作方法跟自己做艺术其实并无两样,都是从日常本身传达强悍的现场感,结果,中国新诗集还没编完,她自己的忆东德口语诗集就出版了。

我问尤莉安娜,作为责编,她怎么看这两百多首中国诗,陌生吗?正相反,她说,这些诗跟我近得不得了,我能从里面闻出柏林的气味。

王竞  作家、中西文化项目顾问

Caixin Weekly

May 1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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