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叔医话】小宇的故事:一名老外科医生的惶与惑

骆德唯(David P. Roye Jr., MD)

SICOT北美区前任主席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终身名誉教授

美国纽约长老会医院首任小儿骨科主任
哥伦比亚大学Weinberg脑瘫中心创始人兼首任主任

全职赴华工作,致力推动中国医疗卫生发展

今天我要跟大家讲一个我亲手医治的小患者的故事。

其实距离今年四月份我为他进行手术,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久。这个故事我早就该讲了,但踌躇了整整一百天,却硬是不知道该从何下笔。想来,这次手术,可能成为他一生的转机,但于我,其实也是又一次直达心底的震撼教育

小患者术前(左)和术后(右)的X光影像对比。是不是很难想象他经历了什么?

小患者名叫小宇。我和他的故事,可以从我们初次见面开始说起。

2016年4月份,我如约参加由中美儿童基金会(CCPF)运作的“仁医行动”慈善手术。在行动的第一天为所有小朋友进行术前检查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小宇。一米五左右的个子,套着格外肥大的衣服,依然难掩瘦弱。他格外沉默,在整个检查过程中都阴着脸,几乎没说一句话。小宇的父亲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话比小宇还要少。倒是他的母亲,相较之下显得格外热情,不顾语言不通,叽叽喳喳地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真是有趣的一家子。这就是我全部的第一印象。

小宇和父母在“仁医行动”的启动仪式上。

在对小宇进行了查体和CT检查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他如此寡言的原因:14岁的小宇患有严重的1型神经肌纤维瘤病(NF1)引起的早发型脊柱侧凸(EOS),在6、7年前进行了首次矫正手术,其后又历经了至少3次大型的翻修。但由于内固定的植入效果不理想,这几年间,小宇的脊柱不仅侧凸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反而在腰段出现了明显的前凸倾向。

2009年小宇经历了第一次脊柱手术之后的X光影像,这时他脊柱胸段的侧突曲线(红框处)还非常明显。

简单来说,就是孩子的上半身无论从正面看还是侧面看,都是向一侧严重倾斜的。更要命的是,在此前的几次手术中,小宇的脊膜受到了置入的螺钉的严重损害,如果我在当下贸然为他进行大型的矫正手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发脊髓液外流,甚至伤害到脊髓,造成瘫痪。

2013年最后一次翻修手术后的小宇的X光片,脊柱的侧凸稍有改善,但在腰椎段(红框处)开始出现前凸和矢状面失衡的倾向。

14岁,本该是一个孩子最爱闹爱笑的年纪,但由于身体上的缺陷,小宇选择了逐渐将自己封闭起来,变得沉默又阴郁。且,脊柱手术往往伴随着极大的风险,每一次从手术台上下来,小宇都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更不用说还有一次比一次艰难、一次比一次漫长的康复过程在等着他。我无法想象这个14岁的孩子,是怎么用他瘦弱的身躯,把这些苦痛,都一一扛下来的。

苦难能够让孩子更早地成熟。如果说小宇的沉默是他成熟的一种表现,那这种成熟,足以让人心碎。

随后我又了解到,小宇来自江西省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反复的脊柱手术所产生的高昂费用,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我不知道,这几年里有多少医生曾尝试劝说小宇的父母放弃。但他们却带着孩子从江西一直走,直到找到了我们。一路走来,坚定得近乎固执。

小宇一家与“仁医行动”志愿者的合影,孩子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我向来不享受被称作“孩子最后的希望”,但此情此景,我还是决定:自己必须要为小宇做点什么。与中美双方团队商讨后,我们一致认为,小宇暂不适合接受一步到位的大型矫正手术,我们需要先开一刀,对他脊柱两侧的钉位和固定棒进行调整;待到他的脊膜完全恢复后,再进行一次手术,对他的脊柱侧凸和前凸进行矫正。

那一次,手术进行得相对顺利。术后我到病房看望小宇一家,父亲依旧沉默,母亲依旧活泼,而小宇自己,也依旧愁眉深锁。似乎他也意识到了,最艰难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不知道已有多少次,小宇像这样在手术后的病床上醒来。凝望着天花板的他此时正想些什么?

那一年从中国回来后,我便一直惦记着这个孩子,经常向国内同事询问他的状况。2017年4月,小宇在父母的陪同下来进行回访。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在那一年中小宇的恢复情况并不乐观:他的脊膜状况仍然不具备手术的条件,但他的腰椎前凸有了明显的进展,正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我心急如焚,却并不能做什么,只好叮嘱中国的同事们更加紧密地监测他的状况。

17年11月,我第三次见到小宇。他的情况比半年前更为糟糕,脊柱前凸的进展速度甚至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手术已经刻不容缓。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拍片结果显示:他的脊膜恢复状况距离可以接受手术,已经非常接近了!

2017年11月,小宇腰椎的状况已经到达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尤其是下腹部,让人感觉几乎是一用力就可以折断。手术刻不容缓。

我将好消息告诉了这一家子,并商定2018年4月份为孩子进行手术。小宇的父母听闻后都显得非常兴奋,唯独小宇依旧面若冰霜——其实,当时的我也根本轻松不起来。因为我已经可以预见,他的这一台脊柱矫正手术,可能是我40年的外科生涯中面临过最严峻、最复杂的挑战之一。

去年年底从中国回来后,我便紧锣密鼓地投入到了这台手术的筹划与准备当中。我将他的病历制作成幻灯片,召开特别会议,与整个哥大小儿骨科的所有同事一同探讨。我还专门给我的另一位同事、世界脊柱外科的领军人物Lenke教授(你们的林老师)去信,希望他能给我一些建议。虽然病情错综复杂,但幸好我有充足的准备时间,可以把每一种手术方案、每一个步骤、可能出现的每一种状况都仔细考虑,力争做到周全。

六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今年4月份,我又一次回到了中国,第四次见到了小宇。这回,我们都知道,我们的那个“大日子”,就在眼前了。

术前,志愿者为小宇鼓劲。

今年我们为小宇制订的手术计划是这样的:先打开腹腔,以前入路在腰椎段实行截骨,为后续的矫正提供可活动的调整空间;缝合腹腔后我们会将他翻转,从背后进入,将脊柱“掰直”,并植入内固定完成融合。整个手术的计划时长达到12个小时。

4月16日清晨,小宇被推进了手术间,手术正式开始。出于体能和时间分配等方面的考虑,前路截骨阶段由我的同事Southern教授主刀,我在旁负责协助并监控情况。

4月16日术前,我们为仰卧在台上的小宇进行手术准备。

但由于小宇脊柱的状况实在过于复杂,他在术中出现了严重的出血状况,神经监测提示有运动神经受损可能,我们不得不暂停手术,予以止血并输血3个单位以补充出血导致的贫血。

手术至此已经进行了接近5个小时。得益于充足的准备,这些状况尚属预期之内。经过整个团队的术中讨论,我们决定对手术计划进行调整,在完成第一阶段截骨后中止手术,待两天后再进行后入路的矫正和融合。

我不知道这48小时,躺在ICU中的小宇是怎么度过的。但对我来说,这几乎是我人生中因为一台手术最煎熬和紧张的48小时。

技术层面上,我最担心的是小宇的腰部肌肉由于脊背的长期畸形变得过于僵硬,导致我们无法将他的身体调整到适合手术姿态那样的话别说进行矫正,连想在他的背后打开一道切口都是天方夜谭。

这种可能性让我惶恐至极,因为我的经验让我可以预见它,却无法告诉我该如何解决它。我能做的,几乎只有祈祷一个奇迹。

第一阶段手术结束后我和同事到病房查看小宇后背的情况,为第二阶段手术可能遇见的困难寻找对策。

2018年4月18日,一拖再拖的决战之日,终于还是到来了。

手术的前一晚,我辗转了许久才得以入眠。随后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走出手术间,告诉小宇的母亲,由于他背部肌肉的问题,我们无法为他展开手术。一向乐观的她一下瘫软在地,扯住我的衣角恸哭。我惊醒,汗水已经浸湿了床单。

4月18日手术当天,我早早就从酒店出发,赶在手术前来到小宇的床边给他打气。殊不知,那个时候我可能比他和他的家人更紧张。

早上8点,小宇被推入手术间,进行插管、麻醉、擦拭和术式的摆放。而我也早早地来到了手术间,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开刀40年,我曾经为数以千计的小患者摆放过术式,但从来没有一回这么紧张过。那短短的20分钟,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将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回放。

由于要从背后开刀,小宇在第二阶段手术中需要俯卧在手术台上,并且将腰背打直。

当看到小宇的腰背在操作台上完全舒展,意味着我们将可以顺利为他进行手术的那一刻,我几乎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哭出来。2年的等待,太久了。直到这一刻,我们终于可以还小宇一个挺拔的脊梁。

短暂而浓烈的喜悦过后,我马上投入手术。刚开始的几分钟,我发现自己竟激动得有些手抖,好在同事们的配合下,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4个多小时过后,小宇的脊柱矫正已经完成,我们又请来医院整形外科的同事,花了将近5个小时,为他完成缝合。光是4月18日这一天,手术就进行了10个小时。

4月18日。小宇的第二阶段手术中

走下手术台的那一刻,我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丝毫轻松。因为我已经在为小宇的脊柱愈合情况担忧,也在为他考量后续的康复方案。

手术的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到ICU病房探视小宇。守在病房外的小宇父亲看见我之后第一个迎了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还来不及开口,眼泪就已夺眶而出。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两阶段手术结束后,在ICU病床前笑的有些僵硬的我,以及喜极而泣的小宇父亲。

手术后的第三天,在确定小宇术后各方面情况稳定之后,我启程飞回美国,但我并没有停止关注他的康复进展。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中国同事给我发来的小宇的照片,术后的小宇长高了近10公分,并且很快就可以下地行走了。更难得的是,在面对镜头时,他难得地展露了笑容。

看见小宇笑得如此灿烂,好像是我的另一个第一次。

术后康复过程中的小宇,与重新直起来的脊背相比,这个笑容,反而是我更想见到的。

2年,700多个日日夜夜,我和小宇,和他的父母,就这样一起坚持了下来。现在回头看,一切都恍如一梦,显得有点不真实。但在小宇身上,有一些改变,是真真切切地,已经发生了。

他将重新拥有挺拔的身躯,可以躺着睡觉,不用再穿过度肥大的衣服掩盖自己。他将不再需要跟着父母奔波于全国各地,只为寻求合适的治疗。他将可以回到学校,像所有的同龄孩子一样肆意地与同学追逐打闹。

以及,我希望他可以多笑一笑。小伙子笑起来酷酷的,还是蛮帅的嘛。

写在后面

我之所以在故事的开端就说,小宇的三次手术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震撼教育,是因为它重新提醒了我,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所要面临的最深的恐惧。

于我,我最恐惧的,就是无法为患者提供最安全、最有效的救治。

还记得我提到的手术前夜的那个梦境吗?其实,从我成为一名外科医生的那一天起,还有另外一个场景,会不断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梦中,我就身处自己家中,在我面前的是我每日进餐的餐桌,而桌上竟正躺着一位病人。他的脊背已经打开,手术必须继续进行下去。但我身边没有护士,没有麻醉医生,更没有术中监测。我所有的,只有头顶的无影灯,和手中的一把餐刀。患者开始大量出血,慌乱中我找不到止血的工具;这时不知道从何处又开始响起仪器紧张的报警声,我尝试集中精力,却突然掉进一片眩晕之中,然后惊醒。

这个梦魇,缠绕了我整整40年,从未间断,也不知道到我放下手术刀的那一天会不会停歇。我尝试体会这个梦的意味,而后领悟,我的手术生涯,就像独自航行在清晨的迷雾中。在大洋上,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能看见在远方,混沌中,有一盏若隐若现的灯,闪烁着微光。我别无选择,就只能这么乘着一叶孤舟,一直向着这一处光漂去。

当一名外科医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管深渊在不在凝视你,你都得先学会凝视深渊。

我常跟我的同事开玩笑,如果我是一名病人,我不会希望为我主刀的,是一位不再会在手术前夜紧张到失眠的外科医生。不管是不是面对像小宇这样“一生一次”的超难病例,我都时刻警醒:我每一天,做的每一台手术,都是患者以生命相托。你需要多信任一个人,才能允许他在你背上喇一条30厘米宽的口子?每想及此,我怎么能不惶恐呢?

正是这种敬畏感,驱使着我对每一台手术都做好十二分的准备,对每一个细节都十二分地严谨,也在每一次上台前都十二分地紧张。

私以为,充分紧张,充分自信,正是一位外科医生最好的状态。我很庆幸,也很感恩,在将满72岁的年纪,自己仍能身处并热爱这种状态。希望你也能一样。

骆德唯

2018年7月23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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