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史、国史与掌故——《伶史(外四种)》出版前言

本书共辑有五书,一名《伶史(第一辑)》,一名《燕都名伶传》,一名《异伶传》,一名《北京梨园掌故长编》,一名《菊部丛谭》。这五部书,皆是晚清民国时期关于梨园,关于伶人艺事的著作,向来征引较多,也是谈论、叙述及建构近代戏曲史的基本文献。简介如下:

《伶史(第一辑)》,穆辰公(即穆儒丐)著,1917年5月由汉英图书馆初版发行,发行者何卓然。书前有谢素声、罗愁秋、章希夷、刘伯、李啸天、何德铨(卓然)等序及自序。此书仿《史记》之体例,以传记体述近代名伶之事,分“本纪”“世家”。“本纪”列有程长庚、孙菊仙、何桂山、金秀山、谭鑫培、郭宝臣、侯俊山、刘鸿升、黄润甫、德珺如、陈德霖、龚云甫共12人;“世家”列有梅巧玲、俞润仙、余三胜、杨月楼、杨桂云、余玉琴、王攀桂、田际云、汪桂芬、朱文英、阎金福、罗巧福、张云亭、陆长林、李寿峰、陆玉凤、叶忠定、姚增禄、刘永春、许荫棠共20人。在《凡例》中,穆儒丐云:“本书以传记体叙述近代名伶之事迹言行,尤择其有关政治风俗者,而特著之。”

《燕都名伶传》,张次溪撰,列有程长庚、杨隆寿、刘赶三、谭鑫培、时小福、汪桂芬、孙菊仙、陈德霖、时慧宝、王长林、汪笑侬、程砚秋、荀慧生共13位伶人传记。序云:“因旁征博采,缀拾旧闻,上溯道咸,迄于近今。咸为作传,以垂久远,名之曰《燕都名伶传》。”

《异伶传》,陈剑潭撰,张次溪辑。约作于宣统年间。此书述名伶程长庚、谭鑫培轶事,并涉简三、汪桂芬、杨月楼和王玉峰。此书将国事与伶事相交织,实则用以抒发感怀。

《北京梨园掌故长编》,张次溪辑,摘录清朝政府禁戏条令12条,笔记所载戏曲琐闻14则。卷首云:“清代梨园人物盛极一时,善才佳话散见于前人笔记,惜少好事者为之搜辑,遂使湮没弗彰者比比焉。余久蓄斯旨,第余晷恒鲜。今就近日随手摘录者,萃为此编,刊以问世。”

《菊部丛谭》,罗瘿庵(罗瘿公)撰,张次溪辑,记有谭鑫培、陈德霖、余叔岩、杨小楼、王惠芳、王瑶卿、贾碧云、王凤卿、龚云甫、阎岚秋、王楞仙、侯俊山、田桂凤、金秀山、黄润甫、余菊笙、余玉琴、刘赶三、姜妙香等名伶的逸闻。

以上五书,后四部曾收入张次溪所辑《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篇)》,流布甚广。惟有穆儒丐的《伶史(第一辑)》,虽有近代戏曲史述征引,原书却不易见。穆儒丐其人,亦少为人所知。近年以来,随着《北京梦华录》、《梅兰芳》、《北京》、《福昭创业记》诸书相继被挖掘整理,穆儒丐之名才稍稍得以浮出水面。穆儒丐是一位著述甚丰却又被历史所湮灭的旗人大作家,其对老北京和旗人的书写,大约相当于老舍。戏曲是穆儒丐终身所好,这也是彼时北京旗人之风气,加以穆氏大半生寄身于报界,因此戏曲撰述很多,如小说、剧评、剧本、随笔之类,多以伶人伶史为主题。他所撰写的小说《梅兰芳》,因书中人物是实名(及相近之化名),又涉及梅兰芳早年的堂子生涯,故被“梅党”冯耿光搜而焚之。他早年还曾参与“白党”,捧少年“白牡丹”(即荀慧生),与一帮文人扶助“白牡丹”成名与成长,但最终被弃。在小说《北京》里,他详述了此段“伤心史”。正因为沉浸于晚清民国梨园的浓厚氛围之中,耳闻目染于伶人艺事,而且穆儒丐又关心世事(其小说多为社会小说),常以伶人与世事相映照,故有《伶史(第一辑)》出焉。

近世梨园史料文献,有由菊谱至伶史至掌故之学的趋势。有清一代,士子文人科举之际,客寓于京都,选色征歌,闲笔记之,是谓菊谱。如《云郎小史》、《消寒新咏》、《燕兰小谱》等,既述梨园逸闻,又赏玩伶人韵事,更是以此一浇自身块垒之怀。此类文字,虽述及彼时之梨园,但从史料文献角度来看,历史信息往往残缺,譬如所咏多为生旦,而少见及净丑等角色。然菊谱可见彼时风气之一斑也。

《伶史(第一辑)》,则可说是由菊谱转为伶史之标志。之所以有此变化,推想起来,原因当然很多,如科举制度之废止,报刊之出现,新文化运动之展开,梨园文字当然随之而变。撰述辑录此类文字的作者,由士子文人也变成报刊的“剧评家”与研究者。

细察五书的作者和编者,诸如罗瘿公、陈剑潭,为晚清民初之官僚文人,所作多为笔记文字,写作方式迹近于菊谱,即记载名伶逸闻,而别有寄托也。而穆儒丐、张次溪,则是有意识地书写、保存梨园文献,上承中国戏曲史《青楼集》《录鬼簿》之传统,中以伶史比拟国史,即以伶史为国运之表征,或以伶史讽喻国是。穆儒丐的《伶史(第一辑)》用意尤其如此,盖因穆氏为旗人,在民国取代清朝之后,有遗民之悲焉。下则演变为掌故文学,谈古论今,犹如灯下扪蚤,记录梨园名伶之逸闻,以作同好之谈资。

诸书之体例及撰述方式不一,相较而言,穆儒丐、张次溪因有写作梨园历史之意识,相对较为审慎,而罗瘿公、陈剑潭多为亲历和耳闻之随记,或许“神话”与传说的成分较多,好在时代及人物多有重复及相互勾连之处,此种历史之层累,有心人自可比而较之,或者也有一种趣味存焉。

穆儒丐在《伶史(第一辑)》“凡例”写及:“近代名伶大都供奉前清内廷,不无遗话轶闻之可纪。惟外间传说,鲜能征实,出于臆造者,犹不遑枚举。本书择其信而可征者著之,其荒唐无稽之谈,则概付阙如,用昭信史。”此语可明穆氏写作之态度。虽则如此,《伶史(第一辑)》因其大多为“口述史”,口耳相传,与史实相抵牾的叙述也不在少数。钮骠在《王(瑶卿)批<伶史>辑录考略》里,列举王瑶卿在《伶史》上的批语,——身为名伶之王瑶卿,点批《伶史》,自然很是难得,也可窥见《伶史》作为梨园文献所存在的问题。此处略引一例,关于孙菊仙之出身:《伶史》述孙菊仙“孙菊仙者,津人也。……锐意于武举业,刀马之暇,酷好声曲。”而王瑶卿批曰“菊仙乃是天津一锯碗匠出身,并非应试者。……”孙菊仙出身于武举,已是近代戏曲史(梨园史)之常见叙述,由此想来,或许更多的是由八卦逸闻而流传之“神话”了,犹如谭鑫培之《定军山》被认为是一部存在于口述史中的中国第一部电影。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有“同光十三绝”之说。此后“同光十三绝”成为晚清民初梨园名伶之代称,也是彼时梨园“黄金时代”之象征。但是,“同光十三绝”其实出自虚构或伪造,而且“十三绝”之角色行当亦不全面,尤难称作此一时代梨园之“伶史”。穆儒丐所述之诸多名伶庶几可当之?要之,名伶逸闻,展卷读来,不仅晚清民国之历史与生活气息扑面,更可兼作掌故文章,白日消磨,不亦快乎。陈均丁酉清明前一日于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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